更使林炎岚心中不解者，他此时刚出密林，虽周身有无数树木遮挡，又是蹲坐大树之后，犹觉山风凛冽，树叶衣衫随风飒飒直响，而那人端坐万丈容谷之上，周身更无只檐片瓦以为遮蔽，衣服却只是偶尔才飘起一下，倒似风侵不进一般，不知是何道理。
转头看向弱水，却见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台之上，脸上波澜不惊，不知在想什么，林炎岚忍不住轻声问道：“师姐，那人是谁？在做什么？”
弱水目不斜视，随口轻声道：“那个高台叫凭虚灵台，上坐之人，便是我要带你来看的风景了。”
“风景？”
林炎岚又向那人看去，心道，“凭虚灵台”这个名字，倒取得甚妙，似这般空谷临风，悬于深壑之上，足可称上“凭虚”二字了。
只是台上那人，半天一动不动，不知在做些什么，林炎岚一度甚至怀疑那人是死是活，又或那也许果真只是一个泥胎石雕……
林炎岚有意问个清楚，却见弱水眼睛也不转地看着那凌虚台上，丝毫没有要跟自己解释的意思，也便不再问了。
又看了半晌，林炎岚甚觉无聊，身上又冷，便欲开口告辞，转头却见弱水双目蓦地一瞪，眼中神采迸现，突然兴奋起来。
林炎岚心中一动，转头向凭虚灵台看去，不由地一怔。
台上那人不知何时已然走到了高台边缘，此时林炎岚才发现，原来那人通体穿着一袭深色的衣服，身材修长婀娜，竟是个女子。
那人静静站在凭虚台前，临万丈空谷，孑然独立，月光之下，豪迈之外却又显出几分寂然萧索，林炎岚看在眼里，心中一动，突然想到“高处不胜寒”几个字，莫明地升起几分怜惜同情，但随即便被一阵惊异压了下去。
林炎岚所在之处已是风声鹤唳，那人独立清空之间，风势必然更狂，方才坐着时，衣袂尚有微微飘动，但此时静然而立，一身衣裙却如凝胶一般，丝毫无动，虽然那人看上去甚是单薄，但就那般盈然而立，竟如渊渟岳峙一般。
那人站了片刻，突然身形飘动，不知何时手中已然多了一柄长剑，月光之下，如清泓荡漾，随身在那丈许方圆的灵台之上腾挪纵跃，旋转翻飞之际，衣袂飘飘，翩跹如蝶。
月色如银，倩影似烟，林炎岚一时看得呆了。
那女子身形越舞越快，起初一招一式尚能看得清楚，到后来，只见小小高台之上，一团黑影上下翻飞，形如鬼魅，逸若飞烟，飘逸灵动，如风送浮云，花随流水，分明是人在动，却又似毫不使力，被风吹动，听任自然一般。
林炎岚起初只觉得那女子身形飘动，甚为好看，不知看了多久，忽然灵台一现，旋即想起了自己刚刚看过的《先天元道经》里的一句话：道不存我。道无常形，无常势，无常即为道，大道若无，存乎天地，法乎自然，无受而无不受，无往而无不往……
林炎岚再看了那女子片刻，那女子的每一个动作分明是随心所欲，由己而发，偏偏却又像是风中落叶一般，竟似身体不能自控，实是高明到了极处，当真是“法乎自然，无受而无不受”。
看懂了这一节，再联想起看过的经文，林炎岚顿时喜不自胜，心道，原来这便是“道不存我”。
再看片刻，却见那团黑影周身青光隐隐，如一堵圆形气墙将人护在其中。
林炎岚突然想到，那人站在那极高之处，衣服却毫不受风，原来是以真气护体，将天罡寒风挡在了外面，惊佩之余不禁又想：依经文要旨，道法练到最后，应该是一切自然而发，自然而收，自然而来，自然而灭，心中再无本我，受一切，而又能不受一切。到那时若再站在这万丈长空之上，任是罡风如何凛冽，也不用再以真气护体了。
转头又想，那不过是经文之中依理推究所能达到的终究境界，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只怕并非人力所能及的。如眼前这位师姐一般，能练到真气护体，已足以让世间的多数人望而止步了，自己固然无心修道，但即便是专心修行，只怕穷极一生也未必能到如此境界……
林炎岚蹲在树后，一边看那女子舞剑，一边在心中印证所看过的《先天元道经》，起初还只是觉得有趣，渐渐便沉浸其中，不知不觉之间，竟已将一部《先天元道经》的要义领悟了小半成。
林炎岚此时才越发觉得那经文言浅义深，虽只寥寥数千言，却是字字尽含玄机，更无只言片语赘余，只刚才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已深感越是领悟得多，那经文便越是深不可测，心中不由地为自己当初读经时的一通胡批乱驳深感惭愧。
弱水在旁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人，手中不时比划几个动作，林炎岚在旁动了半天心思，时而喜形于色，时而眉头深锁，她竟是半点也未曾留意。
二人各有心思，两颗心，四只眼却是全都放在那个高台倩影之上。
那人影团团舞动，蓦地，一声清啸，二人眼前一花，那人影竟然一个转折，投于深渊，倏忽之间消失于无尽黑暗之中。
这一来，不止林炎岚惊得张口结舌，连一边的弱水也忍不住蓦然起身，几步跨到崖边，向下望去，入眼之处一片黑暗，却哪里还有半点人影？
林炎岚站在崖边，只觉着寒风从谷底倒灌上来，当真是削面如刀，不由地胆战心惊，退后一步站定，捡起一块石子向下投去，然而等了许久，竟未听到落地之声，惊地看向弱水，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弱水站在崖边，看了片刻，竟是缓缓闭上了眼睛，林炎岚暗道一声不好，顾不得许多，上前一步便拉住她。
弱水吓了一跳，回过头来，妙目含嗔道：“做什么！”
这一问，林炎岚倒是一窒，道：“我……我以为你要……”
弱水噗嗤一声笑道：“你以为我要跳崖？”
林炎岚见她回嗔转喜，才微微放了心，愣愣地点了点头。
弱水也不解释，只说了句“你现在还不懂，待修行日久，自然明白。”便又闭上双目，只是这一次她却席地而坐，显然是为了使林炎岚放心。
林炎岚也学着她的样子，盘膝坐下，闭上双眼，只是离着崖边太近，山风又狂，心不能静，一闭上眼睛便觉得随时要坠下去，试了几次，终于放弃了。
林炎岚正心中不解，弱水却忽然睁开眼，面带喜色道：“来了！”
林炎岚还未及问她“什么来了”，便被一把拉着向后退了一步，伏下身子。
二人身子刚低下，便见远处的深谷之下一道清芒从黑暗中急转而上，如一条湛清幽碧的巨蟒，直冲霄汉，其间轰然有声，须臾冲上半空。
清光一闪而收，凌虚台前暗影一闪，现出一个人影，看身形却正是刚才冲下深谷之人。
只是此时，那人迎风而立，衣袂随风翻飞，长发飞扬，如九天仙子凌空飞渡一般，月光之下，风姿飒飒，几非人世所有。
“闪开！”林炎岚正恍惚间，弱水低声喊出，同时转身躲在一棵树后，接着便听枝叶之间啪啪有声。
林炎岚不明所以，身子未动便已被浇了一身冷水，激灵灵跳了起来，两步奔到弱水身边。
“唉！”弱水看着林炎岚，气恼道，“真笨！”说着便长身而起，施施然向着凌虚台走了过去。
“不……不躲了么？”林炎岚奇道。
弱水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还躲什么！你刚才那一下子，是个瞎子聋子，也早该发觉了。“
林炎岚脸一红，只好老老实实地跟上，心中却也隐隐期待，不知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