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海猛然惊醒,这时他本能地感到了有种害怕,但他还是及时制止了自己的这种恐慌。
“鬼子在哪儿?”
“就在江面上。”
张定海一边扎皮带一边朝外头走。这是一个临时挖出来的指挥部,上面用粗大的木料加固了,然后覆盖上沙袋,最后铺上杂草。这里地势高,指挥部兼具观察功能,从这里拉了电话线到火炮阵地。可以说这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坑道,却是这支部队的心脏和眼睛。
从指挥部出来,只见一条临时挖出来的交通壕,而在交通壕的尽头,壕沟的壁上挖出一个三尺多宽的站台,在那里架着炮兵镜。等张定海走过去的时候,枪炮长王明辉和大副丁晓峰早等在那儿了。张定海朝两人看了一眼,然后挤到炮兵镜边上。
“在什么方向?”张定海问道。
“右舷35度,距离四千公尺。”王明耀准确地报出了参数。
透过炮兵镜望过去,只见远处江面上的晨雾中,一艘长约十几米,宽约四五米的小艇,船头支着一面日本军旗。看到这里,张定海又在江面上搜索起来,但奇怪的是整个江面上看不到其它日军舰艇,只有这么一艘小艇。
“准备进行战斗,各科主官做好准备。”张定海下达了命令。他不知道这是日军的佯攻还是前出侦查部队。那艘小艇越开越近,看上去趾高气昂,不禁让张定海感觉有些悲哀,但凡咱们的海军还有点实力,何至于让这种小艇在内河航道里张扬。由此也可见自己国家的国力孱弱。
但张定海还是压住了自己怒气,为这么一艘小艇而暴露火力实力以及阵地位置不值得。除非这艘艇的后面还有别的大型舰艇。只见那艘艇扯着黑烟,嘟嘟嘟的轮机声音从江面传来。它沿江向上,很快就越过了张定海部队的封锁区,再向上,就是昨天路过的川军部队了。张定海看到,那艇慢慢地向岸边靠,看来是想侦查岸边的情况,只见船尾处垂下个水文浮筒,估计是测深度、流速的。也就在这时突然那边枪声大作,密集的机枪、步枪子弹朝小艇打了过去。
张定海不禁暗自叫苦,他很清楚,普通步机弹对这种小艇根本毫无办法。对付这种艇,最少要用战防炮,这样胡乱射击不仅浪费弹药,还会暴露目标和实力。
果然,日军的小艇立刻用小口径机关炮还击,十几发炮弹就将岸边的植被打得烧着了。同时,小艇打满了舵,立刻开足马力,一边朝岸边炮击,一边顺江而下脱离战场。
张定海心里在滴血般酸楚着,这就是武器装备的差距。刚才的一场小战斗,日军的小艇几乎毫发未伤,但川军那边刚才江边的阵地上一片火光,至少也得伤亡个几十人。
“长官,咱们打吗?”枪炮科的一个兄弟问。
张定海冷静地想了想,日军小艇沿江而下,速度很快,差不多三十多节。而且体积小,想要准确击中很困难。但最大的原因是张定海还不想为了一艘不到五十吨的小艇暴露火力部署和位置。
“等我的命令。”张定海观察着小艇沿江向东,最后消失在视野中。大家都沉默着,谁也不说话。这是海军的规矩,没人会质疑长官的任何决定,尽管大家都想开炮击沉那艘小艇。
“***,老子要是有艘兵舰,撞也撞沉这帮小赤佬。”丁晓峰低声咒骂着。
“没有意义的话以后少说。”张定海制止了丁晓峰的咒骂。
与此同时那艘日军小艇沿江向东,下午的时候和主力舰队回合了。日本海军的军官在主力舰队的旗舰上开了一个会。
“今天侦查的情况看,敌军除了沉掉自己的军舰封锁航道之外,没有其它的行动。我命令,25日,由岩田君的军舰为先导,配合陆军第十军,一举攻陷江阴,惩罚敌军。”
25日,日军扫雷艇开始由大型水面舰艇的掩护下前出清理航道。这天张定海这边也在加紧加固工事。张定海很清楚,面对日军绝对优势的舰炮火力,自己根本撑不了多长时间。而另一方面,这道防线又不得不守下去,因为如果让日军的舰队顺利沿江北上,那么南京就绝对守不住的。
其实在张定海的心里,他已经预测到南京迟早会丢。甚至国民政府也看到了这一点,要不然也不会早早让林森张罗迁都重庆。可是迁到重庆之后呢?中国疆域虽大,人口虽多,但我们一无现代化的工业,二无外援给养,这个仗究竟能打多久?
南京一旦失手,下面肯定就会攻袭武汉,而武汉一旦丢了,整个中南数省就都保不住了。按照现在的海空军实力之对比,南京沦陷,和武汉沦陷,几乎只是迟早的事情。张定海想到这里,看到阵地上面忙碌着加固工事的兄弟,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对于张定海来说,对于他们这群人来说,这是一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战争,明知打不过,却仍然要去打的一场恶战。
甚至张定海觉得自己和手下的这帮弟兄,可能不会活着离开江阴了。想到这些,他让伙房到远处镇子上买点酒菜,也算是最后和手下的这帮兄弟聚一下吧。谁知道明日一战,还能活下几个?
白天忙活了一天,晚上一帮兄弟都在炮台那边聚到一起,是拿炮弹箱子临时拼凑的几张桌子,然后摆了一些酒菜。伙房很会办事,买的是江苏名产封缸酒,这酒颜色褐红,香气浓郁,甘甜醇美。菜也不错,是咸水鸭和白切鸡,还买了很多萝卜干。江阴离常州不远,所以丹阳的封缸酒、南京的鸭子、常州的萝卜干都能买到。
张定海一边吃喝一边感叹,要是不打仗,这苏南真是殷实的鱼米之乡啊。他喝得不多,不是不能喝,而是张定海比较习惯自律。而手下的官卒多是水兵出身,大多数喜欢豪饮,加上水兵常年在海上,回到岸上都必定豪饮几天。所以很多海军部队都有好酒能喝的传统。反倒是张定海这样不怎么喝酒的军官很少见。
平时张定海都会约束手下官卒饮酒,但今天他却很少管,买酒菜的钱也是他从自己俸禄里面出的。他平时花钱不多,所以军饷发下来多数是放在文书那里,用多少取多少。不像很多陆军的军官,平时花天酒地,甚至还有逛窑子耍钱的,当时**的海军系统相对来说军官都比较严于律己。
尽管酒菜不错,但大家都很沉默,前几天整个江阴城已经开始撤离。除了胆大的,还有一些有产业抛不掉的,老百姓这几天都在陆续撤离。
而日军也越来越逼近,据说江阴外围已经被日军几个方向打过来了。
大战将临!
每个人心里都揣着心思,毕竟这是一场生离死别的战争,毕竟这是一场面对强敌的大厮杀。谁的内心深处能不怕呢?张定海好象也看出了部下的情绪低落,他很想说点鼓舞士气的话,但又不知道该从哪说起。这支部队刚刚失去了军舰,被迫上岸成了炮兵,将来呢?将来会怎么样?仗该如何打下去,这么一步步后撤,要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想到这里张定海强迫自己不要想下去了,他放下杯子,朗声说道:“怎么了,弟兄们,都耷拉着脑袋,是我请的酒菜不行还是大家不给我张定海这个面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似乎勉强精神了点,有人喧嚣着劝酒。但不大一会儿,整个阵地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这种死一般的沉默终于让张定海有些忍不住了,他站起身来,“你看看你们,一群饭桶,这样的士气还怎么打仗。”说到这里,张定海又想起自己自勉的那幅字“不沉”。
是啊,军舰可以沉,但士气不能沉。不管自己怎么想,至少现在要让大伙打起精神,鼓舞起士气来。想到了不沉二字,张定海似乎一下子又多了许多无端的豪情来,大不了一死,又有什么,就算是死,也要让日军看到我们中国海军的士气和精神!
“大家估计都在盘算着,这个仗怎么打,人家那兵舰,人家那吨位,人家那火器!既然咱们奉命守江阴,这就是命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场仗能不能打下去?那是上峰长官琢磨的事情,咱们不用琢磨,咱们只要琢磨好怎么打就行了!”张定海的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大家借着马灯和蜡烛的光线都在看着自己的长官。
张定海继续说道:“不就是个死吗,我说把话说明白点,我今天带大家守江阴,就是把大家往死路上带,看将来为国家死在什么地方!”
“长官,我愿追随你同生共死,下辈子,我还当海军,还当你的大副。”丁晓峰也被张定海的这番近乎决死誓言的话打动了。
而此时,自从沉舰那天积郁下的怒火似乎一下子爆发了出来,阵地上面的弟兄如同火点着了一般,个个都站了起来,尽管大家都眼睛里面闪着火花,但都没有说话。
沉默了几秒钟,突然在阵地一角有人高声喊着:“老子不怕那帮狗杂碎,不就是个死吗,长官说的对,国家都要亡了,咱还在乎一条命?老子不怕,老子还穿着海军的军服,没有舰算什么,就算咱们死光了,咱们还是中国海军!”
大家似乎被那最后四个字击发了印信,个个胸腔的热血似乎要出膛涌出。
中国海军,那个年代里最为悲痛,同时也最为悲壮的四个字!
丁晓峰举起酒碗,高举过头,他努力压低了声音,平静着自己的声音说道:“兄弟们,中国海军,万岁!”
只见阵地上面无数臂膀举起,一群汉子低沉的声音吼道:“中国海军,万岁!”
这时江面的微风缓缓划过他们彪悍的身子,尽管已是临近了十二月,阵地上面已经冷了下来,但此时似乎没人觉得冷。
一群失去的军舰,一群没有了船的男人,一群即使是没有舰艇仍旧坚信自己是海军的爷们,正在默默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血拼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