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面上波光粼粼,远处斜挂着的银钩倒映下来,如同在航道上面撒了银子。
“左舵,左舵,稳住。”张定海声音沉着。
“左舵25度。”航海兵章雷应和着。
“领航员报告距离。”
“距离三百公尺。”
“好,准备抛锚,轮机准备停车,报告航速。”
“航速八节。”
“注意气压,航速降为四分之一。”
“气压保持,四分之一航速。”
张定海从舰桥上睁大眼睛分辨着航道标志,望远镜里面远处一个橘红色的小点,夜间的能见度还行,尽管江面上起了一层薄雾,但航道灯依旧能够勉强辨认。
“丁晓峰,准备信号灯。”张定海心里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在这艘战舰上发灯语了。丁晓峰上下拨动活门,灯光长短不一的闪烁,和远处航道边上的驳船交流着灯语信号。
“长官,驳船已经备好了。”丁晓峰说。
“好吧,所有人前主炮甲板集合。”张定海正正军帽,再过小半个月就要到十二月了,江面上阴冷阴冷的,水气如同细冰碴子一般粘在军服上。站在舷边不大会儿工夫,军服就浅浅湿了一层。
“领航员检查航道位置。”
“位置正确,长官,请求抛锚。”
张定海眼神似乎有些呆滞,这时边上的航海兵章雷咳嗽了一下,才把他拉了回来。
“轮机停车,领航准备,大副,抛锚。”张定海一口气向三个主官下达了命令。
“轮机停车,轮机停车……”章雷的福建官话悠长,对着通信筒缓缓拉了长调喊着。这时船身慢了下来,咣当咣当的火门声停住了,紧跟着是锚铁拽着铁链的声音,战舰准确地在长江主航道停了下来。而远处的驳船也贴了上去,从战舰上顺了软梯。
离舰的时刻到了……
“兄弟们都集合好了?”张定海问大副丁晓峰。
“长官,都集合好了,等长官训话。”
张定海将望远镜从脖子上摘了下来,然后检查了自己的着装和佩枪,领头离开了舰桥,顺着舷梯下到了甲板上。在他的身后是其它的几个军官。这时前甲板上已经站满了兄弟,按照航海、火器、轮机、通信几个队列成阅兵队形。
张定海看着月色下面的这群人,这群即将失去军舰的男人。
“兄弟们,今天晚上,是我们楚戈舰最后一个晚上,待会儿我会下令打开仓底活门,兵舰会沉在主航道上。”
队列沉默。
“兄弟们,你们可能会问,没有兵舰,咱们还是海军吗?是啊,舰都没了,咱们还是海军吗?我今天可以告诉你们,咱们还是海军,没有船,咱们还有炮,没有炮,咱们就用步枪,就算是打光了,拼完了,只要还剩一口气,咱们永远都是海军!”张定海的声音铿锵着砸在队列里面。
说完了张定海啪的一下行了个军礼,队列立正姿势整齐地立正还礼,江面上微微有风划过那些臂膀。
“挂满旗,降军旗、舰旗。站泊。”
军旗和舰旗被缓缓降下,这时舰首的舰钟也被摘了下来,夜色中,左舷甲板上整齐地站满了兄弟。(站泊,海军礼仪的一种,通常为检阅或进港或告别时使用。)
张定海无端地看到孤独,似乎缓缓拉顶的满旗在预示着什么,在张定海的心里面,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同时他更加清楚自己国家的处境。海军的装备根本无法和日本海军相比,更何况上海、北平这些大城市相继失陷,日本九一八就占了东北。很清楚日军实力的张定海,似乎隐隐地有了些悲观。
但他很快把思绪拽了回来,他现在是代理舰长,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要执行命令。那么在这个军职上干哪怕一天,都要干好,这是军人的天职。
“长官,离舰吗?”航务准佐宋福斌凑过来问道。
“下令,离舰,军乐军士,奏进港号。”
军士跑步到了领港员位置,吹响了进港号,但大家都清楚,这次哪里是进港啊,分明是这艘老旧军舰走到了她生命的尽头。站泊的兄弟们,成单排队形由舰尾右舷离舰。驳船上面人越来越多,最后负责开启舱底活门的兄弟们也回来了,他们两个是造舰科军士长方国玛和军士阿申。
“阿申?”张定海疑问的语气问了一句。
“长官,都搞好了。”
“离舰吧。”张定海侧身扶住软梯,方国玛和阿申也下到了驳船上。此时的楚戈号上面只剩下张定海一个人了。而舱底的活门已经打开,江水涌了进来,如果计算没错的话,再有十分钟,这艘服役了近四十年的炮舰就要和舱底的砂石一起沉入长江。
张定海呆呆地抚摸过军舰木饰,舰体锈迹斑斑,因为没有钱,已经两年多没有重新刷油漆了。但这毕竟是自己的舰啊,张定海此时思绪乱到了极点,他不知道这仗该怎么打下去。十几岁他考入日本帝国海军学校,一直想要师夷长技,但现在居然落到了如此的地步,我们的海军居然要沉掉兵舰来封锁航道。张定海的心里如同迷乱中突然有人给了他一道命令,但还未醒过神一般。
他慢慢走到了舰尾右舷,等他再次转身打量着这艘似乎装载着历史,装载着沉重的不幸的兵舰的时候,他很清楚,他其实已经不再是海军了。想到这里,张定海有了深深的恨意,都是这场战争,把他幼年的海军梦打垮了。这种恨似乎很混乱,又更像是跟自己斗气。
张定海走到深水炸弹的观瞄口,这是个悬在舰体外面的侧拉铁板,这里也就是自己离舰的地方,离开这艘战舰的最后一步。张定海又看看了兵舰,此时船体早已关闭了锅炉、主机、副机,没有了动力,电力也没有,黑洞洞的。张定海既像是和一个老情人分手,又像是看着自己孩子远行,说不出的滋味苦涩着他的眼睛。
但他忍住不让自己失态,因为他好歹也是带着一百多号兵的堂堂代理舰长。他很清楚,在兵舰上,舰长是永远不能熊的。舰长就像什么都不所不知,任何问题都迎刃而解的巫师,只有这样手下各个科的军官、士兵才能服你。
驳船的兄弟已经扯好了软梯,张定海忍不住回了下头,此时楚戈号已经沉到了船舷满载吃水线的位置上面一米多了,下面的兄弟都紧张地看着张定海。张定海举起手臂,向楚戈号行了最后一个军礼。他的心里是灰的,既有对日军的仇恨,又有对战争前程的渺茫,还有对自己命运的担忧。
驳船逆江而上,远处的楚戈号缓缓沉没,江水从舱底涌到了甲板上。最后,这艘兵舰似乎挣扎着想要再慢一点下沉,但漩涡中观察桅杆上的航灯最后消失在江面上。
楚戈号,沉没了……
中国海军呢?会自此沉沦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