撤出南京之后,张定海只好继续向西走。驳船勉强开到了安庆,船上的煤就基本上要烧光了。船停在了安庆码头,张定海打发人去想法子弄煤。
晚风袭来,马上就要到新历的新年了,也不知道南京能守多久,更不知道日军凌厉的攻势什么时候才会被挫败掉。从船上借助夕阳远眺,能够看到暮色下的迎江寺振风塔显得那么落寂。
安庆城地处徽州西南,宋代有了安庆这个称呼,取平安吉庆之意。乃是有名的鱼米之乡。可现在神州土地上,哪里还有一个平安吉庆的所在了。张定海觉得此地的地名,似乎都让自己的心情感到了悲观和压抑。
张定海又在想,如果日军继续沿江西进,那么安庆就成了下一个扼守长江的战略所在了。安庆自大清国至今,历来是徽州的省会所在,同时也是一个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曾国藩的湘军就是在安庆一举击败太平天国的主力,最后沿江攻陷了京陵。
难道历史却要重演一遍?此次日军攻陷南京,那么下一步或许就是夺取安庆了。也就在张定海出神的时候,出去联络省政府的人回来了。当地驻军不烧煤,省政府也不知道从哪里弄煤,让他们自己想办法。但省政府答应补充一些粮食给他们。
张定海心里憋气,听完了汇报也不答复,自顾自扭头进了船舱。在驳船里面,或坐或卧挤满了士兵或平民。张定海在驳船里面有一处窄小的舰长室,里面只能勉强放下一张小桌子和椅子,上面是地图、海图,以及几本航海日志。
张定海呆坐了一会儿,然后把参谋叫过来,在驳船的后甲板上简单开了个会。
“兄弟们,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弄到煤,然后把船开到汉口去。我是这么算的,大家身上有多少钱,想法子捐一下,另外兵舰补给参谋那边也有点经费,大家凑凑,看能不能够买煤的。”
大家都沉默着,半晌儿,还是王明辉先开口,“长官,还缺多少煤?”
“十七吨。”
大家又沉默了,十七吨的煤买起来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丁晓峰挠挠头,“长官,我有个辙。”
“你说。”
“咱们好几个月都没发上军饷了,就算全部的经费全凑上,估计还有一点缺口。嗯,咱们不是还有十几条枪吗?反正这些枪我们用处不大,看能不能换点钱。”
张定海想了想,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看来也只好这么办了。这些枪本来兵舰上面用不着,只是值武装更的时候有点用,还有就是检阅的时候,站泊的队列要用。现在只好拿来救急了。
“行吧,那就这么办,看看这些枪能不能换点煤。”
第二天,几个军官带着大家凑的钱,还有十几支民二四步枪,几百发子弹又上了岸。这次还算走运,全部的钱和枪支弹药加一起,省政府又凑了一点钱,总算把煤买够了。此外省政府还补充了不少粮食和蔬菜、咸菜,勉强应该够吃到汉口了。
为了节约给养,张定海规定值更的士兵吃干饭,不值更的喝稀饭,至于军官嘛,不管值不值更,一律喝稀饭。
国力衰落如此,军事行动居然要军官凑钱买煤,甚至要卖枪。这件事情对于士气打击很大,官兵们很多刚刚受到江阴失守的影响,现在官兵上下,甚至包括张定海本人,都有着沉重的失败主义情绪。
而且部队过了镇江没多久,就失去了和上峰的联系。因为唯一的一部电台没有干电池了,整个安庆城又找不到这种电池。这艘船是一艘老旧的清末驳船,连发电设备都没有,更是谈不上无线电通信装置了。
现在一时间部队如同孤儿一般,孤独地朝汉口方向撤退。这种撤退和失去联系,又进一步加剧了官兵的失败主义情绪。有时候张定海都窝囊地感觉到,这哪里是什么撤退,分明是一场逃亡。
一路上的江水浑浊,时不时还能碰到日军飞机。好在日军的飞机不屑于打这样的小目标,一路上倒是有惊无险。越往西,航道越来越窄,显出船也越来越多。很多都是货船,上面既有老百姓,也堆积着各种物资。这些都是从沦陷区抢运到后方的,战争能不能撑下去,很大程度上就看我们能够保下来多少坚持下去的资本了。
一九三七年的中国,是一个惨淡苦撑的中国。
越接近汉口,船就越多。很多船滞留在汉口,因为越往西走,航道越来越窄,也越来越浅。大船没法走,只能靠小船。而小船数量又不够,很多船只要沿江抛锚等待。
而等到了汉口,驳船仍然靠不上岸,等待靠岸卸物资的船几乎堵塞了大半个江面,沿江向下排队排了七八里。但码头的吞吐能力却只要那么大,大部分码头都是人工装卸,遇到大的机械或者装备,往往装卸速度慢得离谱。
张定海好不容易和边上的一艘海军的拖船用旗语联络上,然后拖船放下小艇,送过来两节电台用的电池。这才和舰队联络上。张定海先是解释了一下为什么失去了联系,主要是电台的问题,然后大致汇报了沿途撤退的情况。舰队司令部命令张定海尽快靠港,将舰炮卸下来,然后等待江防防务的统一安排。
下午,码头特地派过来一艘小船,载着领港员来了。这个领港员是海军的,所以他有优先进港的权利。领港员和港口协调了一下,说驳船上面有军用物资,是马上要用在江防防务上的。这么一来港口也表示大力协助,将驳船靠港的时间定在明天中午,到时候清理航道,让驳船优先卸货。
好歹是将进港的麻烦给解决了,张定海松了口气,心里也敞亮了很多。下午海军的拖船靠过来,放下软梯子,将驳船上面载的老百姓接到了拖船上。这下驳船上面宽敞了很多,很多兄弟好歹有个席地睡觉的地方。
因为明天要卸货,这可是体力活,所以当天晚上张定海破例下令,晚上吃干饭,大伙儿随便吃,保证每个人都管饱。
总算可以吃上饱饭了,兄弟们都很高兴,前段时间的失败主义情绪多多少少缓解很多。
第二天下午,在领港员的领航下,驳船总算可以优先靠港了。港口方面也是大力协助,派了很多手动吊车来帮忙。
也就在驳船刚刚靠上港,这时远处传来尖利的声音,从东南方向飞过来五架日军攻击机。只见日军飞机从高空上直接冲了下来,围绕着驳船反复扫射。
所有人都匆忙下甲板躲避,机枪子弹穿透薄薄的铁皮甲板,整个船舱里面不断响起子弹打碎杂物的声音,各种碎片、鲜血混杂在无助的呼喊中。船舱仿佛一下子成了一个死亡的墓地。
扫射不到两分钟,驳船的船头突然一声巨大的爆炸,船身前后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紧跟着船头的钢板破了一个宽约两三尺的大洞,水朝船舱里面涌进来。紧跟着又是几声爆炸,其中右舷的钢板先是被炸开一个长约一米的裂缝,很快水压撕开口子,水就像喷泉一般涌了进来。
“堵住,都给我堵住。”张定海下令,船舱里的兄弟们有的去找木头,有的拿装粮食的袋子,还有人不顾扫射,用自己身体想努力压住破损处。
张定海来到驾驶舱,里面到处是玻璃碎片和木片,开船的兄弟已经被打得血肉横飞。张定海检查了一下轮机部分,还好,船没有失去动力。这时又有一架飞机俯冲了下来,张定海猛地倒车,将舵打满,船呈Z字形规避,好歹躲开了这颗炸弹。但炸弹的余波还是将整个船身剧烈摇摆了一下,左舷撞上了码头,左侧的钢板和木条都整个变了形。
“报告损管情况。”张定海冲到舱门吼叫着。
“长官,损管无法修补。”
“继续修补,其它人全部上甲板,想法子把炮运上岸。”
这时领港员和港务的军官来了,他们上船一看吃了一惊,因为整个船舱已经开始大范围进水,而且不知道轮机还能坚持多久。
“长官,能堵住吗?”港务的军官问道。
“我不知道。”张定海把舵打正,这时兄弟们也忙着将大炮想法子弄到甲板上。
港务的军官探头看了看,然后对张定海说道:“还是弃船吧,看来堵不住。”
张定海又一次探头问船舱里的兄弟:“损管能够修好吗?”
“长官,修不好,现在已经进水一米多了。”
张定海浑身的冷汗都下来了,一时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长官,我建议你弃船。”领港员说道。
“我不能弃船,船上还有大炮。”张定海冲着领港员高声吼着。
“你必须弃船,如果让船沉在港口或者主航道里面,后面的船就没法子靠港了。”港务的军官也急了。
“我必须服从命令,弃船的话,这些炮就没了。”张定海面孔整个扭曲了起来,他就像一头被逼上了绝路的狼一样。
港务的军官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听着,这个港,每天都要卸大量的物资,所有的物资都是拿来打仗的,你的船沉了,后面所有的船都得等着清理航道,我现在命令你,乘着还有动力,把船开出主航道,然后沉船!”
“我要我大炮,谁再拦着我,我枪毙了他。”张定海几乎陷入癫狂,他撩开了手枪套。
“你的炮重要,那港口十几条船上的装备就不重要?”港务的军官也摁在腰间的枪套上。
两个人虎视眈眈地相互看着对方。
“长官,这就是打仗,你必须做出牺牲。”领港员声音突然平静了下来。
张定海也平静下来,他很清楚一旦船沉在主航道里会有什么样的麻烦。他呆呆地合上了枪套,表情如同死了一般。港务的军官和领港员一下子被弄得不知所措起来。张定海这时下了命令,“全体注意,立刻弃船。”
大家离开了船舱,有人带着匆忙拆下来大炮上的零件,有人抱着沉重的炮弹,有人拿着炮瞄镜,总之最后能带着,都想法子带走。此外抬上岸的还有十几个兄弟的遗体,都是在刚才的扫射中牺牲的。
张定海一个人驾驶着驳船,在领港员小船的引导下,缓缓开向长江的一处水浅的暗礁处。此时水也慢慢灌进来,慢慢地,船身开始遏制不住地下沉。张定海按照领港员的指引,在一个不会影响主航道的地方抛锚了。他停下船,一个人下到水已经快要灌满的船舱里。
他静静地抚摸着这些舰炮,抚摸着它们冰凉的身管,如同抚摸冰凉的眼泪,这些眼泪其实流淌在全舰官兵的心底。张定海撬掉炮身上的铭牌,上边是德文,记录着这些炮的型号,以及出厂日期。张定海胸部以下都在水里,身体如同掉进了冰窖一般,他呆呆地将铭牌装进上衣兜里,然后上到甲板。
江水呜咽,张定海和领港员坐在小船上,远处,那艘船上载着陆平他们用生命保护下来的舰炮,那艘船上装着张定海继续打下去的一线希望。
那艘船,最后挣扎着还想在江面上多停留一下,但是滚滚江水还是吞没了它。
那些舰炮,带着陆平的鲜血和张定海的希望,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