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页洁白如雪的信纸零散在床,信纸上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正昭示着写信人的清秀与静雅。此刻,除了香炉中的青烟不绝、零落的几页书信,“闲致轩”空无一人,没人知道马天放去了哪里。
林府这边异常宁静,府中少了运筹帷幄的人,整个林府的防卫可谓相当糟糕,若是马家岭这几天趁机率众偷袭,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整个林府一举拿下。
凌晨的卯时上刻,林府门口出现了一个背着药箱的老者,头发花白、皱纹满脸,一撮山羊胡。老者佝偻着身子,叩响了林府大门上的铜狮门环。
林府门子开了门,见是陌生面孔,不免客气问道:“敢问老先生是哪位前辈?这么早是找谁有什么事么?”
“林府二太太这两天病重不愈,黎扶伤大夫今天家中有事不能来,托我代他看诊,看看二太太的病情是否好转一些。”
“既是如此,请问老先生可有林府门牌在身?”
老者颤抖着左手,解下系在腰间的墨绿色铜质门牌,递到门子跟前,门子仔细确认无误,这才一弯腰身,行礼道:“老前辈,请随我来。”
门子重新落了锁,这才带着老者穿过几进院落,进了“百草园”中。“百草园”灯火微醺,晕黄的光线弥漫在窗纸上,透射出卧房中几件陈设的影子,还有一个支着脑袋打瞌睡的丫头的侧影。门子隔着窗格子,跟里面的丫头说:“水衣姑娘,看诊的大夫来了。”
打瞌睡的水衣顿然一个激灵,睡意全消,赶紧的过来开了门,听得水衣一声惊疑:“怎么不是黎大夫?”
老者忙解释道:“今日黎大夫家中突有急事,托老朽过来代为看诊。”
“请问这位前辈怎么称呼?在哪里坐堂问诊的?看着好是面生。”水衣虽然刚醒转过来,脑袋也不糊涂。宝庆城中知名的大夫她几乎是见过的,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大夫很是陌生,她自然开口盘问两句。
“老朽姓萧名文,姑娘叫我老萧即可。老朽年迈,多年隐居山中,不再看病问诊。实在是受好友之托,这才进林府的。”
“原是这样。”水衣明白了,忙热情招呼道,“萧老先生请随我来。”水衣带着老者进了二太太卧房,门子也识趣地退下了。
一进卧房,老者便闻到了静心安神、催人入眠的桂香,这是金秋时节采摘下细小的桂花,晒干后研磨成粉。若是失眠,燃上一小撮,便能很快催眠了。他想起年轻时候,在繁盛的桂花树下铺上一层纱布,一摇桂花树,落英缤纷,不用半个时辰,就能收齐一包干净又新鲜的桂花。
李淑贤平躺在精雕细琢的凤床之上,凤床四角粉色的纱幔低垂。透过纱幔,见李淑贤着一件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领子处的两只粉蝶栩栩如生,锦被大片的白色越发衬得李淑贤脸白如雪,显得没有一丝生气。
水衣端了凳子过来给老者坐,将李淑贤的右手从锦被中轻柔地拿出来,让老者号脉。
用了好长时间,水衣见老者只是呆呆地望着李淑贤,却无关病情的只言片语,水衣怕是二太太得了难以启齿得大病,急道:“萧大夫,二太太是否好些了?”
老者回过神来,咿唔两句说:“哦——,二太太昏迷不醒,实乃脑中淤血压迫神经所致,需每日按时施针,引导淤血流出,方可痊愈。”还没等老者说完,李淑贤忽然睁开双眼,她眼神清澈而深邃,她看着老者的眼睛,仿佛要将那双眼睛看穿似的。
老者被李淑贤犀利的眼神惊到,为她把脉的左手不经意地从李淑贤的右腕处弹开,他不敢直视李淑贤的眼睛,赶紧撇开了视线。
“水衣,你下去吧。关于我的病情,我要单独请教老先生。”李淑贤如是交代,眼睛却并未离开过老者的那张脸。
“是。夫人。”水衣依从退下了。
房中一下子静得出奇,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见。李淑贤坐了起来,冷声问道:“你是谁?”
见李淑贤坐立自如、神志清晰,再愚钝的人都知道她并没有什么大病,更不会伤了脑子。这一切,都是黎扶伤和李淑贤一起施的“苦肉计”。老者起身拿了药箱要走,李淑贤哽咽着喊一声:“致远——”
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听她喊这两个字了,现在听来,仍暖意涤荡胸口,情难自抑。老者此刻虽然心潮翻涌,他依旧装着冷漠的样子和口气回道:“二太太认错了人罢,我只是看诊的大夫。”
“把脉是不同指尖施力于血脉,根据各指力度的轻重不同以及脉搏的急缓大小不同,判断病情。既然是看诊的大夫,为何连最基本的把脉都不会?”李淑贤追问。
“老朽常年身居山中,多年未行医,医术退步得厉害,在二太太面前班门弄斧,惭愧!”
李淑贤想起黎扶伤说的马天放十有八九是当年萧致远,当初她还有一丝怀疑,不能将如此狠毒的马天放和如此善良的萧致远划上等号。可当黎扶伤去马家岭送了信就丢了随身的林府门牌,当一个自称代黎扶伤看病却毫无半点医学根基的老者出现在她面前,当她听见他说的第一句话,她就已经确定:此人定是萧致远无疑。李淑贤心中爱恨情仇交织、五味杂陈,明明他的身份已在她面前暴露无遗,他却仍在百般狡辩。李淑贤委实气愤,一个疾步冲上去抓过他的左手虎口,一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得伤疤映入眼帘。
李淑贤眼中泪光点点:“你不承认你是萧致远,可你左手虎口的伤疤和上唇的黑痣,如何能够抵赖掉你的身份?!”
“是,我是萧致远,是和你有婚约的萧致远。”老者知道再也无法在李淑贤面前隐藏身份,干脆撕下脸上的所有伪装,将最真实的面孔展现在李淑贤面前,“你是和我有婚约的李淑贤,告诉我,为什么你现在成了林府的二夫人?!”
看着眼前这张英气勃发的脸,李淑贤想起从前的温柔缱绻、想起他说会考后娶她过门的诺言,忍不住热泪盈眶:“当年,你到长沙参加会考,去了整整一年,我左等右盼,等了一年多,不见你回来,只等到你客死他乡的消息。后来,听从了父母之命,这才嫁进林府的!”
萧致远不为李淑贤的眼泪所动,他心中告诉自己:这是她为了救林少龙编造出来的谎话,你已上了一回当,不要再上第二次当了。萧致远冷笑道:“故事很动听,我竟然无言以对。”
“苍天在上,若我有半句虚言,让我李淑贤不得好死!”李淑贤知他不信,含泪指天起誓。
萧致远止了她的话:“或许你说的不假。但你只说了结尾,忘记了开头。”
“什么开头?”李淑贤茫然的神情。
“我动身去长沙那天,你不就提出了退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