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少龙光着脚丫子在院子里跑着,专拣有积水的地方踩,溅起一身的污泥。李淑贤坐在滴水的屋檐下,朝少龙笑着宠溺地喊:“少龙,你慢点儿,别摔着。”少龙并未停步,他跑得更快了,跑得越来越远,他的声音远远传来:“娘,娘,你也来呀,你快来呀!”她看不见少龙的影子,她着急了,她站起来跑进雨里,朝少龙消失的方向追去,边追边喊:“少龙,少龙,你在哪儿?你快回来,快回来!”四周尽是不停落下的雨水,水气氤氲,哪里有少龙的影子?
她越发急了,跑得更快了,突来的一束强光迎面打来,令她有些眩晕,她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水衣挂着泪水的脸上一抹兴奋的神情,水衣激动地喊着:“太太,太太,你醒了!你终于醒了!”说完,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淑贤意识到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并不美妙的梦。梦里的少龙她寻不见了,现实中的少龙和儿媳妇周钰灿也都不见了,他们在马家岭,不知归期几时。
她想起了些什么,轻轻问水衣:“老爷呢?老爷在哪儿?”
水衣抹着眼泪说:“老爷和常胜早上送少夫人上马家岭,现在也没回来。”
“可知他们在哪儿?”
“不知道。老爷不在,你又晕倒了,林府上下就大太太一人操持着。”
李淑贤一听老爷不在身边,更是六神无主,她现在多希望有人能给她出出主意啊!即使没有主意,就是佯装安慰她说“少龙和钰灿吉人自有天相,他们肯定会没事的”,她心里也会好过些。但少龙不在、钰灿不在、老爷不在、常胜不在,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根随波逐流的浮木,任由命运的摆布,毫无反抗之力。
水衣突然想到了什么,提醒说:“太太,你晕倒了之后,大太太请了‘济善堂’的大夫来看诊,谁料想,这位大夫却说太太是他的师妹!我们也不知是真是假。”
“师哥?!”李淑贤口中轻喃出声,眼中闪过一道充满希冀的光芒,“他叫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黎扶伤。”
李淑贤一下子坐立起来,急急道:“他现在人在哪儿?
“就在外间等着呢,黎大夫吩咐了,等太太醒来,就通知他。我这就去请黎大夫进来。”
李淑贤拉住水衣道:“不,不,我亲自出去见他。水衣,为我更衣。”
“是。太太。”水衣应道。
李淑贤着一件缎织掐花对襟外裳、一条金丝白纹昙花雨丝锦裙,一头青丝绾成如意髻,斜斜地插了一支梅花白玉簪,略微衬托了一些精神,原本病怏怏的人瞬间有了一点生气。
李淑贤在脑海中幻想了无数次黎扶伤的样子,或许仍似当年那般俊采丰神?或许仍似当年那般温和敦厚,最爱轻轻软软地唤她“小师妹”?从她跨入外间门槛,看到正专注地翻阅《三国志》的黎扶伤的时候,她心中升起一股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眼前这个他,垂垂老矣、鬓角染霜的模样是这样陌生,让她不禁怀疑他的身份;可他身上那股温文尔雅的气息是这样的熟悉,她几乎敢百分之百确定这就是和她分开二十多年的黎扶伤师兄。
李淑贤喊他,声音却在颤抖:“师兄!”
黎扶伤明显一惊,正在翻页的手僵在半空中。黎扶伤慢慢回过头来,李淑贤看清了他的脸,那张原本清朗俊逸的脸上增添了不少皱纹,原本清亮闪烁的眼眸变得暗淡混浊,原本挺立有型的下巴长满了半白的胡须。唯有温和的气质和以前一样,令人觉得特别踏实。
“师妹!”黎扶伤眼中的李淑贤却比二十多年前的她更妩媚动人了,他还记得她刚进“妙仁堂”时候的样子,天真烂漫、笑容可掬,见他第一眼便叫他哥哥,师傅却更正说应该叫他师兄。
李淑贤本来心中郁结,一见黎扶伤,又添了一层伤心,她忍不住连珠炮似的问出了几个问题:“师兄,这些年你去哪里了?为何不见你的半封书信?这些年过得可好?为什么现在你又成了‘济善堂’的大夫?”
黎扶伤知她的病情,先安抚了李淑贤一番,不过说些过得还好、一切都很顺遂云云。李淑贤总算落下心来,仔细端详着黎扶伤半响,复又问道:“师兄,当年,你为什么突然离开宝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师傅让我在宝庆城外自立门户,走的仓促,未来及知会师妹,还请师妹见谅。”
“那你后来去了哪里?”
“永州府祁阳县,开了个药铺。”
“师兄可成家了?现在家中都有些什么人?”
“去永州第三年便已成亲,现家中还有老母亲、拙荆和一双女儿,老母亲身体还算硬朗,母慈子孝,都挺好的。”
“那师兄怎么成了‘济善堂’的大夫?”
“此事说来话长。简而言之,是考虑金玄中师傅过世这么多年,老母亲又起了思乡之情,这才变卖了家产,带着一家人回了宝庆。谁知,在宝庆城外的青牛山,竟碰上了一群马家岭的盗匪,将我们随身携带的银票和金银首饰全部洗劫一空,为了养家糊口,逼不得已,我只得去了‘济善堂’坐诊,当了‘济善堂’的大夫。”
一听“马家岭盗匪”几个字,李淑贤不经脸色大变、浑身发颤,心中郁郁一口气不得发泄,实在难受得紧。
黎扶伤看出些许端倪,试探着问道:“师妹,你现在心气郁结,心机阻滞,莫非是有什么心事么?可否说来听听?”
李淑贤本不想多说什么,不想让师兄无谓地为她担心,毕竟对他而言,这也是爱莫能助之事。可想着现在府上老爷不在、常胜不在,能想办法、能倾述的人都没有一个,跟黎师兄道出实情又何妨?
“师兄有所不知,就在昨日,我的儿子林少龙被马家岭的盗匪抓了去,这马天放又叫林府将少夫人送上了马家岭,两个孩子现在生死不明,怎叫人放心得下?”
“马家岭的盗匪?!洗劫我家财的也是那伙盗匪!带头的首领脸上是否带了个铁质面具?”
“正是。”李淑贤说着说着轻啜起来,“此人名叫马天放,手段极其残忍,嗜血恶魔,叫人恨透了他!”
“少龙和少夫人应该没有性命之虞。”黎扶伤回想起他见到马家岭盗匪时候的情景,“因为,马天放可是师妹的故交啊!”
“我何时有这样的故交?何时有这样针对林府的故交?何时有这样残暴血腥的故交?”李淑贤完全不敢置信,激动地一连串反问。
“他不正是当年和你差点谈婚论嫁的萧致远么?”黎扶伤答道。
“什么?!”李淑贤惊得瘫坐在檀木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