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别的戏院是怎么样的,这宫衣坊的后台经常是忙得人仰马翻的。我急冲冲的理出下场戏的服饰,洒些水,拿起热熨斗就开始烫。
“之雨,有的戏是用嗓子唱,有的戏是靠心来喊,高呻滴吟,情在那里,总不会错的。你还年少,不要太急进,慢慢悟着就好。如生如戏,却唱不出戏里的腔味。”
候在一旁的小徒弟孜孜的听着宫二公子的冷声教诲。
说完,宫浅斯卸下宫二公子的架子,换了身青倌的行头,一手拿着戏本子,另一只手对镜捏指,似乎哪一个动作都不对戏。
“吟子,流茜胭脂!”音色如水舞涟漪,漾起石青花似的波声。
“来了,来了。”子吟从一大堆粉盒里翻出小皿嫣蔻,用软绵抹了些,淡淡打在他的鼻翼两侧。
我瞅着,他与时迁是有五六分相像。
青倌从妆台上取了一支眉笔,饶有兴味道:“吟子,给我画眉。”
子吟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要,让采儿画。”
他诧然眄她一眼:“怎么了?”
子吟前后观望一番:“采儿哪去了?”又低下头小声对青倌道:“我每次都给画花了。”
青倌微微翘起薄唇:“哦,那就你了,多练练不就熟了。”说着径自将笔塞到她手里,握住他的手就朝眉上描。
子吟不画就是不画,一个劲将手抽开,力道不够火候。她另一只肘子夯过去,没夯着,脾气上来了,甩手将桌上的茶水泼到的某位青衣大牌的脸上。
“子吟!”某人破口。
烟青的茶水仿若洗尽了铅华,呈出宫浅斯棱角分明的脸庞,细腻的眉眼纤柔似水,啪嗒,一流茶珠顺着乌青的发末滴了左耳的玉坠,浮出清浅的光晕。
他撩开沾黏的衣领子,襟口边旖旎地勾勒出一朵半绽的石青花,水湿水湿的,仍叛逆地向上扬起。
那一袭素浅的青妆,水一般的澄澈明净。怪不得镇子里的人都管宫二公子是,蛇的柔骨,水的颜色。昨个某思春的小仙女也说:“浅斯他是极好看的男孩子,哪个时候都是。”
大伙百忙里睇见这两活宝,不由得哈哈一阵笑。
子吟状似坦然地摸出一张素帕,沉吟道:“啊,什么事啊?”
青倌气得个透水凉,冷声道:“什么事?你这月的工钱扣了。”
“哦。”子吟垂着头。
“还有。”青倌抢过子吟手里帕子慢悠悠道。
“还有什么?”子吟问。
青倌顺着细致的额角擦水,又腾出修长洁净的手指了指一旁的脂粉:“重新上妆!”
“是是是!”某仙女赶忙的狗腿起来,那是,哪能没有银子呀。
我细细量着,这宫浅斯清朗俊美,好打扮,有些公子哥的纨绔气,还爱耍小性子,时迁仙官的谦虚达理没继承下来,青倌样儿倒是活得蛮有滋有味的。
……
“瞧,好看吧!”子吟把我拉到长镜前。
“恩!这水红色的裙子是挺衬我的。”我看着镜子里的姑娘,都有些认不出自己了。
“是吧!萦云,这两天放我们歇息,没活干的时候就得多打扮打扮!青青韶华,可不能混过去了。”子吟从柜子里取出各色各样的长巾,随意道:“当年,我下凡寻时迁本是要将你也一同带下来的,没想那档口,三表哥拦了我,他让我把你交给他。”
晟非?我愣了,还有这回事。
子吟看我许久没说话,转了个话题问:“你那位离夜世子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低下头抚平裙角的褶皱。
子吟托着腮笑我:“什么怎么样!我听着你这几年的经历,夜色着实美着呢!”
我扶额:“他?他,夜色镂心。”
子吟没听懂:“什么意思?”
我道:“太深了。”
“呀,我想起来了,花人妖说离夜今日会来黎镇,我怎么给忘了呢?子吟,先走了。”我提起裙摆就往花人妖的院子跑。
柔和的天光洒过声色流走的山城,青河的波影晃了浮尘喧哗的小镇。
离夜呀,怎说来着,大抵,从离别的时候,叨念就生出来了吧。
花人妖说,我们不可以再唤他名字了,见着面时,要称他,魔上。
世上再没有离夜世子,云破天光,九邪魔音,曲色妖娆里,昔日的上弦世子,莫云剑出,掀起一片血雨妖嘶,而今鬼骨幽魂累下,九十九重魔域的破风楼顶,遥遥伫立的,只是流离于两重生死外的上弦君。
他,紫霜华袖一挥,颐指天地,翻覆四方。
这是那日离开魔域,看到的最后一眼他,远远的,匆匆的,而我,是傻傻的笑了的。
只想叫他,离夜。
我一刻不停地往院子跑,是错觉吗,觉着他,也在念着我。
不对,打住,这时辰他来黎镇才不会去花人妖的院子,我折道,转向镇西的月纱巷。
月纱长街临河蜿蜒,如云的柳树缭绕堤沙,左道旁,珠玑盈市,罗绮繁华。青漆楼,妓子院,琴坊画亭,比比皆是,其中还有一间方圆百里有名的酒馆子,南风酒家,因而有一大半黎镇男子乐于流连这月纱巷。
不消多想,狗改不了****,离夜睡惯了温柔乡。他会在这里。
不知怎的,我想快些见到他。
近晚,羌管闹夜,十里荷花旁,歇下二三画舫,烟柳断桥,风帘吻了翠幕。
春风十里路,花客姬女,临街起舞,佐酒微醒。
“官人,来呀!”
“人家想你了……”
声声娇语,醉倒多少风流客。
还是第一次逛烟柳市,我瞧的有些痴了。
呀……滑了一跤,我忙用袖子抹脸,偏头四处张望。
嗯!还好,没见着离夜,这样子不可以让他瞄见。
来往的公子青女不时的抛给我一抹嘲笑,我站起来,拍拍裙摆上粘连的土泥。
“快看,快看!”
“此舞若只干酒行,何事风流悟情操!”
走过我身边的一位骚客有感而发,我顺着他陶醉的目光望去,只见街中央的高台上围了一大群人,水泄不通的。
都怪我爱凑热闹,硬是挤了进去,只是一眼,好不容易养成的玻璃心,碎了一地。
七弦琴畔,紫衣公子细长的指轻拨,一素衣女子凌空飞落琴轴之上,纤足即点,衣袂飘飘,濯涟而舞。
离夜余眸漫挑,指尖,转、扬、合、拧……清泠音雨纷纷,流颜刹那,轻舒素女的抬腕低眉。
丝弦弄素影,经年似初见。
一曲罢了,她,墨染青丝,滑过他鼻翼,若流月停过一方雪昙花丛。
而他眼里的柔色,不似看风信子的,不是提起丹青时的,也不像对花人妖的,他凝往那素衣女子的……眸光,让我有点不好受,他就从没这么看过我。
呵,我这脏兮兮的泥娃娃模样,千万别被他瞅了去。
我缩,我挪,退、退,借过借过,再回头瞄一下,不会吧,他怎么跟过来了。
前面没路了,嗯,我是会凫水的不是吗。
深吸一口气。
扑通……
春天的河水真不是一般的凉。我咕噜咕噜地沉下去,没想这河竟是条活水,荡得稳不住身子,我随手扒住低处的水草,不让自己浮上去。
稍稍仰头,隔着朦胧的水幕,好像有昏色的影子,水面上的是离夜吧?他怎么还没走?我快持不住了。
憋……憋死了。
这么下去,我会不会窒息成一具浮肿的死尸?没准还给他捞上去了?
想着想着,两只腿忍不住往下蹬。
“啊!”还未浮上水面,我就迫不及待的大口吸气,“咳咳…咳!”河水呛进喉咙里了。
爬到岸上,很有些尴尬,方才嘴里咬着的一根水草,似乎是喷到了某个魔的脸上。
离夜斜了我一眼,捻起颊边的草丝,又伸手向我发端:“你怎么回事?”
我本能的往后缩了一下,他微愣,继而抚下我发梢扎着的细叶:“以后克制些,见着我就这么快活啊?”
我脸发热,飞快地摇头:“没!”
离夜笑了一声:“没有吗?四月天的跳河劳什子?”
我小声打断他“没!我只是……只是在水里打扮打扮。”
他顿了顿:“打扮?”
我眄眄他身后的素衣姑娘,又睨睨远处那些漂亮的舞姬,道:“没听过吗?出水芙蓉呀。”
他:“……”
那素女瞧了我许久,转头对离夜打趣:“夜,原来,你只是弃了节操,情操犹在吗!”
离夜睇了她一眼,把我拉离岸边远些:“水性倒是不错,不过,以后少沾水。”
他踏过青石板:“带路吧。”
我不解,磨磨蹭蹭走过去:“带路?带什么路?”
不会是要我介绍哪家妓楼的服侍周到吧?
离夜挽起袖子,长指一拈将我身后湿漉漉的乱发打散,甩了把水,轻飘飘道:“回家的路呀。”
哦,是花人妖在黎镇置下的院子呀,我哈腰:“是是!这边这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