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十,我扛着菜市场买的50块两个的LV手提旅行袋,里面塞满了逛遍上海各大商场后买的各种中老年营养品和中老年服装,兴冲冲的回了家。
送别饺子落地面,当天下午一进家门儿,我老爸先给我做了一碗热乎乎的鸡蛋面,我呼啦呼啦的一边流鼻涕一边吃面,当电视里响起熟悉的新闻联播片头时,我心里像刚蒸熟了一锅包子,白乎乎热腾腾的,又暖又踏实,好像现在嘴里嚼着的才是面,这四面石墙才是家,之前在上海的日子不过是风餐露宿而已。
腊月十六是大日子,我妈正好17年忌,她是年后正月十六死的,按道理该放在正月十六那天祭拜,但按照乡下的规矩,正月十六还没出年,年节里祭拜死人不吉利,于是就把我妈的忌日提到了年前,今年除了祭拜外,还要顺便帮我妈迁坟,所以亲戚朋友但凡沾亲带故的都来了,忌日当天,我爸在户院的树荫下摆了5桌招待远近的亲戚朋友,晌午一过,人都到齐了,大家挑着酒水菜肴,纸钱鞭炮,浩浩荡荡的出发去山上墓地。
100响鞭炮后,我在我妈坟前跪着烧纸钱,亲戚朋友们轮流过来夹菜祭拜,二婶儿和三婶儿话最多,二婶儿给我妈夹了一筷子菜,放下筷子擦了擦眼角:“雅晴她妈,一眨眼就17年了,你闺女我给你养大了,长得俊俏会赚钱,还很孝顺,你在那边好好的,没什么事儿就不要老托梦给我了。”
二婶儿夹完菜,紧跟着三婶儿也拿起了筷子:“大嫂啊,17年前,如果不是我撺掇你和二嫂一起去逛庙会,咱妯娌3个兴许现在还能坐在一起纳鞋底唠唠嗑,我悔了17年,肠子都悔青了,他们爷俩现在过的挺好的,我和二嫂也算对得起你了。”
我在旁边越听越来火,可碍于这种场面,只能憋着。
拜完老坟,几个老工匠拿起家伙事儿刨土开棺,我扶着老爸站在坟头,往棺材里一看,里面是空的,只有几件儿快烂没了的衣裳,虽然说我妈死了17多年了,但不至于连骨灰盒也不见了吧?
我拽了拽老爸的胳膊:“爸,我妈的骨灰呢?”
“这是衣冠冢,你忘了,那场山林大火烧得太旺,你妈的骨灰压根儿就没找着过。”
我点点头,似懂非懂。
老爸安慰我:“你妈死的时候你才6岁不到,很多事情不记得也不奇怪。”
迁好坟,亲戚们回到我家,宴席正式开始,推杯换盏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越喝越来劲,起初话题还能和我妈沾点儿关系,越到后面话题跑的越没边儿,我跟着老爸去敬酒时,二婶儿和三婶儿那一桌已经从东院老挨打的哑吧媳妇儿聊到了王大爷家的母猪什么时候下仔了,于是一场以怀念为名的忌日演变成了家族聚会。
喝到黄昏时,老爸花了两张毛主席从镇上请来的厨子端上了一大筐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几十双干巴巴黑黝黝的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有牙的咬没牙的撕,有牙没牙的都吃的酒足饭饱,红光满面。
宴席直到晚上7:00多才散,老爸驮着背送走最后一波亲戚,我则卷起袖子收拾满院子的杯盘狼藉,腊梅花开了,院子里飘满清冽的香气,我拿了个板凳在树底下坐着,叉开腿,往盆里倒了一大半瓶洗洁剂,老爸拴上门,披着件儿夹布褂子回到院子里,开始收桌椅板凳。
天黑了,漫天的星光和随风摇曳的梅花沁人心脾,我记起小时候每到夏天,我们一家3口就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吃饭,白面馒头,大米粥,咸菜外加土豆炖茄子,虽然很少见到肉,可那会儿觉得吃什么都香,怎么吃都不饱。
老爸拉开屋檐下橘黄色的电灯,拉了张板凳坐下,点上了一根旱烟,看样子他是有话要跟我讲。
“你什么都别说,我不会原谅她们的,别说过去了17年,就算27年37年,哪怕是她们俩老死了,这笔账我也会一直记在心上,如果不是她们俩非要拉我妈去赶庙会,我妈就不会被火烧死。”
我知道他一开口,准是离不了那一套老掉牙的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事儿已经出了,再怎么恨人也不会再回来之类的老生常谈。
“不止是我,你也不能原谅她们。”
老爸抽了两口旱烟:“你只有把过去的事儿放心,才能好好过日子,你妈已经没了,你不能带着怨气过一辈子,要这么论起来,你是不是连我也一起埋怨进去,当时如果不是我贪图多赚两块钱,跟着施工队在山坡上挖坑,我就有时间去山上救你妈了。”
“您这说的什么话啊。您和他们能一样吗?您赚钱是为了养家,要是没有您,能有我的今天吗?
“你妈看到你这样儿心里会痛快吗?”
“不痛快她别死啊,死都死了,还管我这活着的干嘛?”
老爸见我跟吃了呛药似的,知道再劝下去也没意义,于是干脆也不劝了,一个人搬着板凳进了屋看电视。
我闷声吭气的把碗洗完,擦干手也进了屋,老爸的表情不怎么好看,估计还在生我的气,我静悄悄的在屋里转了半圈,东摸摸西看看的,绞尽脑汁的找话题逗老头开心。
“哎呀,这两盆月季开的真好看,咦,这瓶子里时养了两条小金鱼吗?你从哪儿弄的金鱼啊,还挺漂亮的。”
第二天一早,老爸把剩下的青菜和肉分成两份装进篮子,让我送给二婶儿和三婶儿,我俯身一看,鸡肉、牛肉、羊肉、猪排,芹菜、茭白、黄瓜,都够摆一桌了。
“你干脆把我们连锅端吧,都给她们,咱们吃什么?”
“他们人口多,咱们就2口人,吃不了。”
“要送你去送,我不去。”
老爸一听,弯腰便去拎篮子,我赶紧抢过来:“我去我去,我去还不成啊。”
我嚼着黄瓜,挎着篮子先到了二婶儿家,她正在灶台烧饭,见我垮了一篮子肉菜回来,脸上笑的跟沙皮狗似的。
“你爸也是,就这么点儿东西,还东分西分的,留着你们自己吃不就行了。”
“我们家人口少,吃不了这么多,而且昨天您和三婶儿也为我妈的事儿****不少心,这都应该的。”
东西送完了,我转身就要走,二婶儿擦了擦手,从灶台上起来,把我喊住。
“我给你准备了些点心,你带回去跟你爸一起吃吧。”
她转身进了堂屋,从碗柜里端出一大盒手工月饼。
哎呦,黄鼠狼拔毛了,难得啊。
我看了看烤的香脆的月饼,把口水咽下去,往后退了两步,客气的摇头拒绝。
“这么好的点心,您留在家里给我二叔和哥哥姐姐吃吧,我就不要了。”
“他们要想吃,我就重新做,这是给你的,你带上就行。”
“别别别,我不能收。”
她抱着盒子硬往我怀里塞,我拼命躲闪,推搡间,盒子啪一声掉到地上,月饼咕噜咕噜滚的满地都是。
二婶儿脸色一沉,叹了口气,蹲下来捡月饼,我低头看着她肉嘟嘟的后背,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打不了弯。
这时,三婶儿正好推开大门进来了,当看见满地的月饼后,她二话不说,直接扑到地上帮二婶儿捡起了月饼;三婶儿的后背瘦的透过衣服能看见脊梁骨。
我晃了晃另外一筐肉菜:“三、、、、、、、三婶儿,我爸让我把这些肉和菜送到你家去,正好你来了,那我就给你放在这儿,待会儿你自己带回家吧。”
沉默让空气凝滞,气氛冷到像在冰窖,三婶儿的手像鸡爪子一样灵活的把月饼一个个刨进盒子里。
“17年了,给你吃你不要,给你穿你也不要,我和二嫂热脸贴了你17年冷屁股,就算是狼崽子也都能学会叫妈了,怎么还就是捂不热你这颗铁石心肠呢?”
“三婶儿,看您说的,您和二婶儿对我的好,我一样一样的都记在心里,什么捂热捂不热的,多见外啊。”
三婶儿蹭的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装,装,你接着装!”
二婶儿见情势不对,急忙起来拉住三婶儿:“算了,她小孩子不懂事儿,以后慢慢就能改了,树大自直。”
三婶儿是个火爆脾气,哪里听得进去二婶儿的话,她把二婶儿的手一甩,连个眼珠子瞪得都要掉地上了:“我和你妈还有二嫂每年都去赶庙会,这是年年不落的开心事儿,谁成想那一年庙里会着火啊,政府都说了着火是因为那天去庙里烧香的人太多,天气太干燥引起的,又不是因为我和二嫂,凭什么你就怨恨我们俩17多年,是不是当年我们陪着你妈一块儿死了你就开心了?”
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心像被千万只蚂蚁在啃。
“呵呵呵、、、、、、三婶儿,您想的太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么个意思!你敢想不敢承认是吧?”
三婶扑腾往地上一坐,一边哭一边喊,跟唱戏似的:“哎呦,雅晴他妈啊,是我和二嫂对不住你啊,你这个闺女天天给我们脸色看,我也活不下去了,你赶紧来把我收走了吧,我早死早超生,我一命陪你一命。”
三婶儿这泼妇劲儿一上来,谁都扛不住,二婶儿急忙推推我:“雅晴啊,你赶紧回家,这里有我呢。”
既然二婶儿这么说了,我忙不迭的临阵逃命,一溜烟儿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