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桃花源
又是一年春来时,梁江的桃花开了。
淅淅晨雨里,粉色的烟霭在蒙蒙天幕中氲开,好像泪水打湿了遥远的记忆。
这片天下闻名的桃花海,十年来,无人问津。
据传约摸二十年前,江湖上一位名为轩洛的侠士因其惊世的武功和才学名震天下。彼时苏州名乐姬炎窈君弹得天下第一手好琵琶,轩洛云游至江南,偶遇窈君,才子佳人相悦倾心。不久后便一同遁出江湖,隐入蜀地。
故事到这里,还是一段神仙眷侣的佳话。但哪知,就在十年前,江湖上最具实力的几大帮派竟在一夜间合纵,攻入轩家隐居之地。纵然那轩洛有着盖世的武艺,又怎抵挡得住千军万马的强攻。毕竟当初梁江的桃花岛上还不足百人。
对于那场战事的缘由,江湖上亦是众说纷纭。有人说那些名门大派是为夺窈君而去,但彼时的窈君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有人说是当年轩洛闯荡四方时曾与谁结下梁子,但一个游侠又能惹出何种仇怨值得天下大帮在十年之后倾巢而出?
时过境迁,纵有种种流言,也都无法自圆其说。只是一场乱局,似乎也没有给哪方势力赢得什么好处,却毁了一座世外桃源,灭了一门武学大家,殒了一位冠世才女,扰了一方天地安宁。
十载悠悠,温柔的雨水早已将那时的惨烈与血腥洗去。如今,蓁蓁密林间,漫漫桃花下,袅袅和风恍惚间还低吟浅唱着,等待着旧人重归故里。
第一章、竹风
晨幕中,他径自向铭钰台行去。峰峦间烟舒云卷,淡去了苍山的葱翠,蒙蒙晨雾似乎是在他微冷又极不平静的气息中凝固又化开一般。
此时,下一个山头上的一座竹林小屋中,向来嗜睡的少年在晨光依稀里里悄然睁开了双眸。
铭钰台是一座只收女弟子修行道场,其武学精在以柔克刚,无须修习内力,利用身体的柔韧借力打力。威力与正统武学相较自是差了一截,但对于身体娇柔根底不好的女人而言也已经足够。此外,铭钰台还收留了许多流落的孤女。也就是说,这铭钰台就是个女儿国。
他身法极快,只半晌工夫便行至铭钰台大门前。
眼前的建筑雕梁画栋,精致而大气,掩映在蓊郁的植被中,更显清幽素雅。
他叩响正门。
片刻后里面便有了回音;“公子何事?”一个女声温和有礼地问道。
“在下是来寻人的。”
“公子要寻何人?”
“舍弟。”
门内有一瞬间的沉寂,随后那个女声略带笑意地说道;“那公子怕是寻错地方了,我铭钰台可是只有姑娘的。”
“当真?”
“那是自然的,铭钰台在江湖上也略有些名声,我们这儿只收女子亦是人尽皆知的。公子怎会觉得令弟在我们铭钰台?”
他轻垂眼帘,“……若是果真没有,那请恕在下搅扰了。”话毕又凝神望了望大门上那块书着隽永字体的匾额,转身离去。
这厢男子的身影渐渐隐入丛林,那边门里的钦儿却皱了皱眉头,转身正要向东面的竹馆行去,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于是便先去了北边的吟风阁。
吟风阁上。
几位身着素白衣裙手挽水蓝丝缎的姑娘正端坐屋内,她们面前立了一位同样白衣白裳的女子,只是装束略有不同,与她们几人的婉约俏美相比,更多了几分清冷桀骜。
“珏儿,你的香囊可绣好了?”
“嗯,基本是绣好了。”左边第一个姑娘踌躇着答道。
“拿来给我瞧瞧。”
虽然百般犹豫,但那个叫珏儿的姑娘最终还是掏出怀里的香囊递给了卫央央。
“嗯,这小鸡仔儿绣的还挺生动……”
“央央姐,珏儿绣的是只凤凰……”珏儿右边的蓝嫣一边笑着一边插嘴道。
“你就会说我——你的诗写成什么样子了?”
蓝嫣于是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团,皱巴巴地展开来交给卫央央。
卫央央接过;“你写的是……桃花?”
“是。”
经验告诉卫央央,此时此刻如果看了这首“诗”,自己定要破功,于是她只是扫了眼诗题就将那张已经被揉坏了的纸放在了身后,转头看向剩下两个双生儿姑娘问道;“柳诗、风月,你们呢?”
两个丫头齐声道;“央央姐,我们要奏乐一首,是失传已久的——广陵散。”
央央心头一紧,不妙……
此时钦儿方行至吟风阁下,忽觉头顶的天空中似有阵阵魔音回荡,于是她明智地驻足站定,一边等那阵可怕的回响散去,一边为阁上的央央姐默哀祈祷。
久之,乌云散去,大地重见光明。钦儿小心翼翼地上着台阶。登至阁顶,先伏在文考的房间门上听了听,里面没太大动静。于是轻轻推开门。
柳诗、风月正在收拾方才奏出阵阵绝响的乐器,珏儿和蓝嫣似乎还在回神,央央正屈肘做抚额沉思状,见她进来,似乎是见了人间光明般欣喜。
“有什么事吗?”央央问得很急切,巴不得有什么急事能把她从这里救出去。
“嗯,有的。”钦儿俯下身正欲说话,余光瞄见地上的一张垃圾,瞬时笑瘫在央央身上。
桃花
一枝开在春风里
三月桃花有并蒂
你来采呀我来摘
姐姐妹妹笑嘻嘻
钦儿搀着央央,从吟风阁向竹馆行去。
“你与清儿说过了吗?”
“没呢,想着先来和央央姐知会一声,看看怎么办。”
“那人,看上去如何??”
“器宇挺不凡的,……感觉……和小竹根本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稍年长些。”
“难道真是他兄长……”
“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都这么些年了”
“是啊,他这个兄长毫无征兆就寻到了这里,该是有人指点,可……铭钰台里,早就嘱咐过她们,都这么多年了,应该也不会说出去。师父倒是从年关前就在外面浪,但总不至于是她老人家吧……”
“兴许,是她找到了小竹的亲人?”
“如果那样的话,她也会给咱们打个招呼呀。”
“那倒是……不过那位公子真的好生俊雅,和小竹一般的眉眼却是完全不同的气度。”
“你怎么与他说的?”
“我自然是说没有了,当时他问的突然,我也没来得急做其他反应。如若就真让它继续问,搞不好会有更多人知道我们这铭钰台有男孩子。……呀,可如果他就这么走了……”
“不会的,他能找到我们这儿来,便定不会轻易离开。这个世道,战火纷飞的,一块安宁的地方都没有,妻离子散的事情再常见不过了。咱们铭钰台大半的姐妹不都是在逃难的路途中与亲人离散的么?那人想来应是在江湖上漂泊过的。只是他们又到底是什么家世背景?”
清风徐,黄莺啼。
竹浪滔滔,在一曲笛声中翻覆着初春的新绿。风儿携着笛音徜徉在繁密的枝叶间,穿梭过斑斑驳驳的光影,唤醒余冬的沉寂。
竹林正中,郁郁修竹自然形成一个天井,朝阳落处,一座小竹屋静静地沐浴在晨光里。屋顶上闲坐着一位少年,清风微拂,扬过他衣袂,执笛的双手轻而稳,有如新竹般纤弱却隐隐透着刚毅。笛声悠然,掀起他发端,杏眼半合,迷离中透着清明,蒙蒙里溢着流光。
少年也是一身白衣打扮,乌发轻挽。在这一方天地间,他似乎成了一个光点,交辉着烁金的晗阳。
珏儿与央央行至竹屋前,笛声歇罢。
“清儿今天起得真是早啊。”少年收起竹笛,轻盈跃下。
“今儿不是要文考么,央央姐怎么有空来这儿听曲子?”少年笑问道。
“甭提了,我差点没从吟风阁上栽下来!快被那几个丫头气死了!”
“呵呵……不早知道是这样了吗,进屋喝杯茶?”
屋内陈设简单干净,一张竹桌、几把竹椅,正摆在阳光洒落的窗边。清碧的茶水潋滟着岁月的静谧,杯杯盏盏都似乎倒影了生命的波痕。
央央轻啜一口;“清儿,这林子你住了快七年了吧。”
“嗯,到今年入冬,就整整七个年头了。”
“想家么?”
“……想的……”
“那……也想家人,兄弟了吧?”
竹清看了看手中茶盏里一圈圈涟漪,抬头笑着问道:“怎么了吗,干嘛突然提这个?”
央央正琢磨着要怎么开口,小屋的门却被人推开。
一个身形颀长的青年立于门前,逆光中五官看不真切,但那双眼却在这耀目的光线里夺去了四周的光彩。平日温润的眼波此时正翻涌着惊涛骇浪,幽邃的深潭中似有黑龙搅*弄。
“铭钰台乃女子净地,未得特许男子不得擅入。阁下这般目无门规,横冲直闯,怕是有些失于礼数。”央央起身正色道。
“擅闯贵门确然是在下的唐突,但贵门隐瞒实情,险些阻碍在下与兄弟重逢相认,却也是事实。”男子又上前一步,鞠躬作揖,“在下梁子臣,寄住贵门的是舍弟子卿,十年前于战火中失散。历经十载苦寻,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兄弟难分血脉相连,让我寻得。不论如何,万分感谢贵门的收留和养育之恩,他日定当重谢。”一席话毕,抬眼望向竹清。
竹清却没看他,旁若无人地自己斟着茶。
央央道;“我们既然收留这孩子,便要对他负起责任。我们如何相信你真是这孩子的兄长?”
子臣一笑,窗外的竹稍都仿佛动了一动;“看我们的样貌还不够明显么?若姑娘还不放心,舍弟右耳后一寸处有一颗红痣,那是从小便有的。”
竹清右耳后确然有颗痣,正好在耳根后寸许处,也的确是朱红色的。
央央也略有些迟疑地看向竹清,子臣更是直接走到桌前。
“……子卿,还记得哥哥吧……当年你才七岁,不过也记事了。对不起,哥哥……这么久才找到你,我们……”
“我允许你进我的屋子了么?”竹清微微抬头,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在炫目的阳光中对视着,却含着完全不同的情绪。一个冷漠,一个错愕。
“出去。”凉凉地扔下两个字,竹清转身欲走,子臣伸手正想去捉竹清的手腕,却从竹清袖中滑出一支竹笛。竹清手腕一翻,一股巧力便将子臣的手打开。
子臣正欲追上去,却被央央拦下。
“梁公子,有些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决的。如若公子还是坚持,不妨先在我铭钰台住下。等你们都平静些,再另行商议。”
子臣望着竹清渐远的背影,顿了顿,随后便点了点头。
央央把子臣安排在西山的桃零斋住下。
西山也种了大半山坡的桃花。虽不及梁江的开得有姿态,却也是有密有疏开得正热闹。看得子臣有些恍神。
很久以前,也有一片桃花海,粉色的花瓣飘洒在风里,扬起又落下,然后,层层叠叠地铺就在湿润的泥土上,散落到清澈的小溪里溪水中,年年岁岁。
那里是他的家,他们的家。有弟弟,有两个大哥哥,有仙女似的娘亲,和永远令他们崇拜仰望的爹爹。有烧饭极好吃的邻居大婶。还有四季常在的花和树,徘徊林间的蝶蜂鸟兽……
然而这一切都成了镜花水月,破碎在那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