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之间宾主觥筹相交,乐台之上歌舞纵情愉悦。玉台阑槛,旖旎无限。
击鞠赛后已是晌午时分,骄阳当头,热芒漫空,含凉殿内却未见一丝燥意,清凉依旧。扇轮摇转,习习凉气被源源不断地送入了殿宇之间,四隅水帘飞洒,凛然宛若高秋。
珍馐佳肴,醇洌美酒,宴席过半,酒过三巡,早已是一副宾客尽欢的场面。
箜篌琴箫声声入耳,曼妙舞姿风情万种,无不令身处边陲之地的赤松赞普深感神迷心醉。
英帝亦显得颇为欢悦,兴致高起之时竟不顾天子之威下阶与乐师共同弹奏起了琵琶,其技艺之高超亦引得满座连连称赞。
赤松赞普惊艳于眼前的宫廷乐舞,不由得驱身近前观看,“古朝乐舞如此之盛,原来竟全赖陛下之功!”
英帝朗声笑道:“朕弹奏琵琶的技艺于梨园之中亦只能忝居第二,若论起真正的魁首来还当属德妃才是。”
太子于座上向赤松赞普遥遥一敬:“赞普有所不知,梨园乃是父皇为天下绝顶伶人而特意修建之地,今日赞普所见便皆是出自于此处。”
正当此时,灵姝恰好自殿外盈盈而来,手中还托着一叠叠的卷轴。
今日击鞠赛之大胜令英帝圣心正悦,翰林院众才子自当各展其才,诗篇词赋、丹青妙笔无所不有,英帝一一翻阅起来,灵姝亦侍在身畔同赏。
史馆与翰林院所处相邻,灵姝早便听说过翰林院的学士们平日里十分的闲散,若无传召便每日为诗作画,填词写赋,十分的逍遥。
翻至最后,却见一幅画作颇有妙趣横生之处。十余匹骏马体态灵活,凤臆龙鬐。驭马纵横者,红巾长靴,手执鞠杖,神采奕奕,栩栩如生。为首一匹枣红骏马,扬蹄立身,气势磅礴,马上之人鞠杖高举,正欲向后击球,身后之人争相追逐,那金球仿佛在下一刻便要从画中飞驰而出了一般。
明明是静态之笔,可所画之物却都生动俱在,灵姝心底暗暗惊赞。
英帝显然亦对此画颇感兴趣,眸中含喜,笑叹道:“果真大才!这《打球图》却是何人所作?怎么上面却无笔者姓名。”
孙兴近前一趋,亦笑答道:“回禀陛下,欲知这作画者究竟是何人,恐怕就要问一问上官修仪了。”
原来,翰林院中自来便是才子云集,每得皇帝传旨往往便是按资历选召,许多年轻的学子便鲜少有机会可以觐见天颜,因此也着实埋没了不少满腹才思之士。
见英帝垂眸详询,灵姝方淡然笑答道:“皇上求贤爱才之心臣民皆知,灵姝自作主张,愿为皇上重拾沧海遗珠。”
英帝闻言略一沉吟,已然明白了她的用意,故而又重新翻了翻面前的诗作,半晌方道了句:“你有心了。”言罢又自其间抽出了几卷,点指问道:“这几人你都还记得是谁么?”
灵姝闻言淡笑上前,自卷轴的一端轻轻地抽出了一条黄绢来,安静呈与英帝。
英帝接过上面写着笔者名姓的绢丝后不由得侧身觑了觑她,笑叹道:“也就是你这丫头才能想得出这么多花招来,倒是难得你用心如此啊。”言罢眉心微皱,垂眸径直地取出了那最后一幅画作的绢丝来。
灵姝漾漾抬眸一探,孙兴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英帝显然是对那副画作格外欣赏,故而近前一步,拜道:“此图乃为翰林待诏甄甲之作,敢问陛下,是否传召?”
英帝尚未开口,却听赢爝蹙眉问道:“可是那个醉后成诗、狂妄至极的甄甲么?”
英帝闻言倒未有不悦,只轻轻一哂:“有点才气的人,难免自负些。”言罢便向赤松赞普微微一笑道:“那便传至梨园吧。正好朕也要请赞普同游,一睹我古朝乐舞真正的风姿。”
孙兴一听便知何意,立刻领旨道:“恰好此刻德妃娘娘还在梨园排舞,老奴这便去请娘娘安排。”
天光渐微,散漫的月辉不着痕迹地洒满了天兴宫的每一处角落,却唯独在梨园的上空久久地凝滞不入。
花海于清风中盈盈起舞,暗香如潮涌动,静夜沉沉,浮光霭霭,竟辨不清何处是月,何处是花。
英帝含笑环视着梨园熟悉的景象,眸中满是艳赞:“芳春照流雪,深夕映繁星。月下赏梨花,方才是人间美色之极啊!”
花蕊莹透,占断天下之白,更显得人间一片清净安宁。
遥遥丝竹声缓缓响起,宛如浩渺寰宇之间无意传来的一缕残音,空灵而又虚幻。
灯火蓦然尽灭,在短暂的漆黑过后,澄明的月光方才又逐渐地笼了上来。
正当诸人皆感错愕之际,只听曲音忽而转向高亢,节奏也渐渐变得急促而明显了起来。圆台之上不知何时飘入了道道如幻的身影,数十名身着素色衣裙的婀娜舞姬借着迷蒙的月色悄然登场,长袖起舞,虚影迷幻,一切景象都显得那么的不真实。
步摇璎珞冠,如雪素襦裙,舞姬柔婉的身姿无限袅娜。细看之下方注意到每个人的手中皆衬着一束洁白的梨花,以花为扇,以月为光,踏云而舞,不落凡俗。
裙裾摇曳,层层交叠,身在高台之上观看,宛如一朵含苞而放的牡丹一般。花心绽处,一抹疾速旋转的艳色身影忽然出现于众人眼前,衣衫轻薄如翼,旋转的裙裾宛如踏着一抹盘旋的浮云。
羽冠轻灵,珠翠玲珑,德妃绝美的身影无所顾忌地霸占了所有人的目光,天地之间,独她一人,一舞动人间。
看台上一片寂静,也许是那月太柔,花太香,舞太美,也许是英帝眼里的惊艳太认真,认真到不该是出自于一个帝王。
一身耀眼的黄袍,在月色下显得那样的刺目,一缕清音悠然而起,划破了混沌的迷空,又清晰地落到了她的耳中。疾旋的身形明显一顿,在漫天的落花之中,勾起了一抹如梦似幻的笑。
德妃伴着英帝的琵琶声翩然而舞,那样的浑然天成,那样的天衣无缝。
仿佛这一刻他们并不是君王和妃嫔,而只是一位普通的乐师和他的舞者肆意而畅快地徜徉在他们的世界里。
灵姝环视着眼前所有人的沉默,同样的安静里却颇有些不同的意味。
似英帝这般明睿孤傲的君王,此刻对一个女子直白而****的宠溺之情究竟有几分是真实,确实足以令每一个在场的看客思虑万重了。
赤松赞普虽为外族,却对古朝的文化十分仰慕,对诗词亦颇有研究,今日一见帝妃如此才思更是深觉倾羡,故而早已命人备下数盏好酒,意欲亲自相敬。
“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又有着如此高超精湛的才艺,真是令人艳羡啊!”
英帝携了德妃的手款款回至看台还席,接过他所敬之酒,笑道:“赞普乃当世豪杰英雄,朕亦愿诚心相交,请!”
赤松赞普微微颔首致意,仰头一饮而尽,舞乐重起,筵宴再开。
“陛下,我今日有幸目睹了上国的乐舞,钦佩非常,敢问可否再请一见那位今日画就了《打球图》的才子?”
英帝闻言一笑:“赞普过誉了。”言罢垂眸看向身畔道:“孙兴,传。”
不到片刻,甄甲便已奉命而来,天子架前,这次他却没有了先前的狂妄。冠容齐整,行止从容,果然又添了几分潇洒气度。
赤松赞普一见便立刻赞道:“一表人才,神采卓然啊!”
英帝亦面露悦色,赐座道:“爱卿妙笔生花,深得赞普欣赏,如今赞普赐你美酒,何不畅饮相谢啊。”
甄甲闻言举盏虚抬一敬道:“谢赞普。”
甄甲才华横溢,翰林院为梨园所填的精彩辞赋中有许多便是出自于他手。只是他性格孤僻为人又有些狂傲,所以自然便不会有人愿意给他觐见天颜的机会。
灵姝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就是在她初出入宫的时候,天子面前一副放浪形迹,醉酒吟诗,狂欲欺天。可正是因为如此,她方才觉得这个人还有几分意思,值得在他的身上花些心思。
“这位便是麟德殿为陛下作清平词的才子么?”
灵姝盯着甄甲有些出神,却忽然听见了德妃的一声问话,抬眸之间正撞见赢煜投来有些莫名的目光,她立刻便别开了眼睛,故作自然地笑了笑算是化解尴尬。
甄甲放下酒盏,淡淡回道:“承蒙娘娘谬赞,微臣惭愧。”
英帝笑道:“那日清平调二词便是因爱妃一舞而成,今日美景更胜往昔,爱卿可有诗性啊?”
冷风轻起,拂动起书生发丝微扬,一叠白笺横于甄甲身前,可他却好似没有一丝想要执笔的意思,气氛一时平添了几分尴尬。
灵姝挑眼望了望他,心想他可别再这个节骨眼上犯起那臭脾气来,当着外宾的面,英帝可未必会再给他好脸色。
念想至此,素手便执起了玉壶款款离席,轻笑出言道:“皇上既道甄大人是‘无酒不成诗’,想来再美的诗文也需琼浆润色,否则又岂止是会令好诗失了颜色...”
清流缓缓入注,甄甲慢慢抬起眼眸,一张清冷容颜下那道若有深意的笑令他蓦然地感到了一阵压力。
读书之人寒窗苦读只为一朝蟾宫摘桂,实现自己。何况如他甄甲一般,如此自诩奇才。这女子几句轻描淡写看似随意,却颇有几分警醒劝解之意。
她的好意他又怎会不知,只是他的心思又岂是旁人可以真正明白的。
甄甲面若含笑,轻轻地接过了女子手中的杯盏,一缕幽微的暗香透过醇厚的烈酒穿喉入肠,胸中立刻便升起了一股热潮来,呵,吐蕃的酒果然性烈如火呢。
灵姝看着他徐徐起身,带着几分薄醉微醺来至案前。在经过她身边的一刻,却分明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多谢”。
月走云移,花影清疏,迎了天光明色,清冷眉宇间微微染了几分迷离,几缕酒香勾起了往日心肠,一腔难抑得豪情如同飓风般狂袭胸膛,深眸一锐,提笔疾书下:
‘琉璃盏,琥珀浓,金瓶倾出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髓,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凤鼓,皓齿歌,细腰舞,正是君王重温顾,金花遍插晃龙庭。黄封满酌真甘露,开怀今日酩酊醉,显出安邦定国志!’
甄甲背对着所有人,几乎是一气呵成,没做半刻的思量。灵姝站在他身畔,虽然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明显起伏着的呼吸。
长衣当风,青丝如魅,灵姝举步来到他案前。
目光垂落笔墨之上时心中却骤然闪过一念,眸光轻挑,正对上了他隐约的一笑。
皇帝要他作诗以书尽德妃之美,他却对天子的意图佯作不知,偏偏避虚就实,不知英帝一见会作何感想,正犹豫踟蹰间,一双修冷的手却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拾起了笺纸,默默诵览。
却是赢煜在她微惊的目光中淡然抬头,亦缓缓笑赞道:“好气度!”
满殿静默,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赢煜将那诗作呈于了英帝的座前,而英帝那平湖不波的神色却也令人实在辨不清他的心意。
虽然有赢煜的那句褒扬,然而像甄甲这样乖张的性子是否会招来英帝的厌恶,她还是不敢去预料。
相较于英帝的沉默,德妃倒是显得兴致很高,眉眼含笑道:“果然才子风范!只是甄大人往日清平调二词曾艳惊四座,让我倾慕不已,今日为何不再续佳句,好让我们再睹风姿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若论香词艳赋当世无人能出其右...”
丝竹声落,歌舞尽休,尘嚣褪却之后,只剩下这一道极不合时宜的声音,就像一根骤然挣断的琴弦,令人心悸。
灵姝侧眸看向说话之人,一身玄袍漆如暗夜,半阖星眸不落人间片刻,意醉情迷,放荡不羁至极。百闻不如一见,这九殿下果真是落拓不羁,不能以寻常人度之。
他的存在于这座繁华的深宫来说就像是一个异数,从不与人来往,从不结交朝臣,沉迷音律,终日酒醉,甚至连他的母妃安美人都仿佛是这天兴宫中的一个谜团一般,从存在到消失,都无从探知。
灵姝第一次没有加以任何掩饰地打量起了这个男人,狭长的眼眸微挑,眼神里总是纠缠着阴鸷的迷雾,仿佛是天际沉垂着的雾霭一般,终年不散。她开始有些好奇,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如何从燱王手中夺下了那神威军右将军的兵权。
她眉梢微略,眼光却淡淡地转向了另一人。
赢煜似是没有对赢爝的话太过注意,话锋一转却含笑而道:“麟德殿一夜令人惊艳的又何止是甄大人的清平词,在我看来上官大人的玲珑之音却更是令人魂牵梦萦,盈久难忘。”
这一句一出,却比方才赢爝之言更令人心惊。
满座皆是皇亲国戚,权贵重臣,她实在也没有料到他竟会在这样的场合公然倾慕之心。眼中蓦然一动,心中已明白了他的用意,唇边笑意未减反增,扬眸处却意外撞见了赢煌异样的眼光。
原本未存将事情闹大的心思,那人惊诧的表情却令她着实生出了几分奇怪的想法。
灵姝在殿中所有目光的注视下径直地走向了赢煜,曼然福身,潋滟浅笑,“承蒙七殿下谬赞,想来天下所谓知音者,亦不过如此了。今日既然得遇知音,那我便更应该以琴相谢,再助雅兴了。”
英帝闻听此言扬声一笑:“如此甚好!来人,布案,请琴!灵姝抚琴,甄甲赋诗,煜儿着墨,岂不妙绝!”
依旧是那架‘桃夭’,几片缤纷的花瓣仍自顾自妖娆地绽放着,不愿多作他想,灵姝稳稳地坐了下来,只简单地调了下音,心沉意静,将脑子里浮出的第一首曲子缓缓送出。
明空万里,姣梨胜雪,赢煌湛湛而立,在第一缕音符落入耳中之后,扬起了一抹会心的微笑。是那古曲蒹葭,难得她还记得,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那日迷蒙雾气中她临风泛舟的模样,绝艳姝色,惊为天人。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这首曲子的奥义不在于演奏者拥有如何高超的技艺,拙朴的曲调,天然的韵味,抛却眼前一切凡俗尘世,由那最初的一眼惊艳,漫漫衍生出了无可藏匿的思慕之情,无情,又怎能真正的体会出其中滋味。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
衣发轻舞,随风无际,曲中缠绵的情思幽幽缭绕于耳边,终究纠缠到了心底,再难理清。
音停,笔落,诗成。
每一个来到这朝天宫阙的人,往往都深藏着一些不可示人的目的,或冷漠,或伪装,或残忍,或决绝。
人人都自诩精明强悍,都自以为拥有着一颗无坚不催的心。
可最终无论孰胜孰败,谁生谁死,千般算计千般错,总有那么一点不可预料,让人甘心情愿地迷乱,沉沦,直至被完全地吞噬,犹自不知。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英帝沉声一叹,解下了身上所系的锦袍,抬手轻挥,“爱卿不愧才子之名,灵思不俗,朕便将这件金丝美玉蜀锦月白袍赐予你!以后可要在梨园内多多地为朕和德妃填戏作词才是。”
甄甲闻言起身,目光自灵姝身上一掠而过,慢慢回道:“微臣,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