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园辞职之后,第一感觉到的,就是非弄个事情做做不可。第二是:常写文章的人,忽然没有合适的发表地方,也有些不舒服。因为当时的北京,杂志是意外地少,《努力周报》,是胡适之先生发表政论的机关杂志,刚出版的《现代评论》,又是有政府靠山的宣传机关。至报章,虽然巳经都有了副刊,但《顺天时报副刊》是为本而说话,邵飘萍的《京报副刊》是专捧女戏子,《黄报副刊》就是专登那“阿呀呀,我要死了”的发源地。闹得当时原在《晨报副刊》上发表作品的人,简直没有插足的地方了,于是本来闲不住的伏园,在打听过报纸四开大的刊物,如印一千份,纸张印刷共总不要十元钱。于是便像鲁迅先生所写的下面的事出现了。
“我很抱歉伏园为了我的稿子而辞职,心上似乎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几天之后,他提议要自办刊物了,我自然答应愿意竭力《呐喊》。至于投稿者,倒全是他独自邀来的,记得是16人,不过后来,也并非都有投稿,于是印了广告,到处张贴,分散。大约又一星期,一张小小的周刊便在北京——尤其大学附近——出现了,这便是《语丝》。”
不错,《语丝》的发刊,完全是由伏园发起的,而且所谓邀来的16人,(连伏园在内)便成了语丝社的社员,那16人是:孙伏园、周作人、鲁迅、李小峰、钱玄同、刘半农、章衣萍、章川岛、魏建功、许钦文、顾额刚、王品青、林语堂、江绍原、俞平伯、张定璜。这16人之中,写稿最多的,要算周作人与鲁迅了。鲁迅先生所谓,“后来也并非都有投稿”如李小峰、魏建功、许钦文,似乎就很少或者竟未写过稿。
但《语丝》毕竟发刊了。在民国十三年,即1924年11月17日,创刊号便与世人相见了。创刊词上曾经这样说:
我们几个人发起这个周刊,并没有什么野心和奢望,我们只觉得现在中国的生活太枯燥,思想界太沉闷,感到一种不愉快,想说几句话,所以创刊这张小报,作自由发表的地方。
我们并没有什么主义要宣传,对于政治经济问题也没有什么兴趣,我们所想的只是想冲破一点中国的生活和思想界的昏浊停滞的空气,我们个人的思想终是不同,但对于一切专断与卑劣之反抗则没有差异。
我们这个周刊的主张,是提倡自由思想,独立判断,和美的生活。
周刊上的文字,大抵以简短的感想和批评为主,但也兼釆文艺创作及关于文字美术和一般思想的介绍与研究……
创刊词本来是请鲁迅写的,但鲁迅先生是一向不主张刊物上有堂皇的宣言的。故这篇创刊词终于由周作人执笔,但她——《语丝》——的发刊名目的来源,还有一点小小逸事,鲁迅先生这样说:
“那名目的来源,听说,是有几个人,任意取一本书,将书任意翻开用指头点下去,那被点到的字,便是名称。”
这是因为想不好名称,由钱玄同先生出的把戏,顺手拿一本书,用指头点下去,便得了“语丝”二字,同《莽原》出版时,向培良由书上点出“莽原”二字一样。不过稍有不同的,是《莽原》被向培良点出,我却找了一个八岁的小孩写了报头,而《语丝》便由点着钱玄同,亲自写出报头来了。
鲁迅先生说:“这刊物本无所谓一定的目标,统一的战线;那16个投稿者,意见态度也各不相同。”
这也是事实,记得《语丝》指责梁启超的关于玄学方面的妙论,社员中就有人不赞成,《语丝》讽刺现代评论派陈四澄等人时,社员中也有人不赞成,这,哪里能说得“统一的战线”?或相同的意见与态度呢?而况《语丝》一开头,就收外稿,如《努力评论》主干胡适之,新月派主干徐志摩,猛进社主干徐旭生,在前十期中,就都有文章发表过。而嗣后投稿之广泛,可以说包含了当时全中国文艺社团中的份子,举例如,后期创造社或洪水社的王独清、穆木天、潘梓年、潘汉年等,《莽原》或未名社的台静农,李霁野、韦素园、韦丛芜等,莽原或狂飆社的高长虹、向培良等,现在战国派文人沈从文,礼拜五派的张若谷,以及孙福熙、李金发、姚蓬子、王鲁彦、柳亚子、李健吾、佩弦、简又文、陈学昭、汪静之等等,就都在《语丝》上出现过。而且潘梓年、简又文、陈学昭、穆木天、柳亚子、姚蓬子等,又还不只一次呢。
这样,《语丝》不特说不上战线的统一,就是说同人杂志,亦勉强了。所以原有社员中,也有些人不大常写稿了,故鲁迅先生说:
……有些人们,大约开初是只在敷衍和伏园的交情的罢,所以投了两三回,便取“敬而远之”的态度,自然离开。连伏园自己,据我的记忆,自始至今,也只做过三回文字,末一回是宣言从此要大为《语丝》撰述,然而宣言之后,即连一个字也不见了。
这大约是收外稿的原因之一罢?发起人孙伏园,在第一期上写过一篇《记顾仲实》,第十二期上写过《亲送语丝记》,第五十二期上写了《语丝的文体》,再不见他的笔迹了,当时的情形是:伏园既编辑《京报副刊》,便不大再过问《语丝》’于是先少了拉稿人。外边有稿子寄来,李小峰一律送给周作人看,决定登载与否。于是除李小峰请章衣萍陪他时常讲鲁迅写稿外,周作人成了固定的编辑,小峰担任事务,而常常写点文章的,除鲁迅周作人外,便只有江绍原、钱玄同、刘半农几个人了。
依当时的情形,鲁迅先生除每天要到教育部“转一转”即办公外,还担任有北京大学、高等师范、女高师、世界语专等校课程,而先生自己,则又主编《莽原周刊》,代《民众文艺周刊》看稿,还时时应伏园之求,为《京报副刊》写稿,既忙于时间,又不是没有发表的地方,为什么特别为《语丝》要比其他社员热心写稿呢?据先生自己说,是这样的:
当开办之际,努力确也可惊,那时做事的,伏园之外,我记得还有小峰和川岛,都是乳毛还未褪尽的青年,自跑印刷局,自去校对,自叠报纸,还自己拿到大众聚集之处去兜售,这真是青年对于老人,学生对于先生的教训,令人觉得自己只用一点思索,写几句文章,未免过于安逸,还须竭力学好了。
因此,从《语丝》的发刊,直到在北平被封为止,除因先生赴厦门,略有间断外,几乎每期都有先生的文章,除论文、翻译、短评外,《野草》全部,几乎都是在《语丝》上发表的。
因为有鲁迅及周作人(当时周作人是在文坛负盛名的人,不似今日作汉奸之周作人)等几位的努力支持,所以《语丝》的销路,一期比一期好起来,由一千五百份,而两千份,而三千份再后是五千到八千,她的影响,当然是很大的。除观察深刻,文字简练,见称于时外,所谓随笔,所谓幽默,就都是由《语丝》而发煌起来。但在社会及对于文学上的意义,她还不只此,曾忆:她介绍过西班牙及希腊的民歌,太平天国的文学,希腊的陶器画,孙中山先生早年的政治主张,文豪如托尔斯泰、契诃夫、莫泊桑、高尔基等,她又指责过:日本《顺天时报》的怪论,南开学校的性教育,孙传芳的三爱主义,执政府的大屠杀,《现代评论》的不现代。也讨论了礼俗问题,思想问题,批评问题,以及方块字的存废问题,并研究考证了外国的民情与风俗,以及苏曼殊等人物。凡这些,都在当时及其后来发生了很大作用,只要看她,既受警告,又遭禁止,就可想到一切了。
我以上所写,是指在北京所发行的而言,这时期,除社员稿子投来,即由负事务责任的小峰发排,无所谓取舍外,外来稿件,是由小峰送给周作人,自然像鲁迅所介绍的旁人的稿子,也大挺登载的,至于到上海复刊的《语丝》,那是由鲁迅出名编辑的,鲁迅先生已在《我和〈语丝〉的始终》中,讲得够详了。这里只好“带住”!
<莽原>时代
五四时代的浪潮,慢慢退下去了。到民国十二三年,可以说是文化界最黑暗的时期,也可以说是文化界的黎明时期,因为五四时代的新人物,留洋的留洋,做官的做官,有的埋头于研究,有的投奔到主子怀里去,在当时,继续支持那精神的,便是鲁迅先生。《呐喊》的出版,即其明证。
《呐喊》给与中国文坛怎样的影响,我不想多说。这已有批评家论列过了,我现在要说的,是《呐喊》的作者鲁迅先生,在《呐喊》出版后的行动同战斗!
当时,中国的文艺刊物,少到几乎没有,在北方,能容纳文艺作品,而为青年所爱好的,是孙伏园主编的《晨报副刊》,在南方,除了《创造》以外,便是商务印书馆以压倒一切的姿势,发行的三大杂志:《小说月报》、《东方杂志》、《妇女杂志》。
因为《呐喊》的出版,鲁迅先生更为青年所爱好。于是编副刊的伏园,便三天两天找鲁迅先生为他的副刊写稿,以满足青年读者的欲望。这时节鲁迅先生刚刚搬进他用借贷而修盖的新居——西直门内三条二十一号。鲁迅先生文章寄出了,题目是《我的失恋》,署名为某生者。伏园还有什么话说呢?他以愉快的心情,将稿发出了。因为他的副刊上,又有鲁迅先生的大作了。——虽然署名不是鲁迅,而是某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