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老刘哥,我就豁出去了。要是郭伯伯那边有什么岔子,还得请您老多帮我担待点。”岳凡猛一拍桌子,朝刘乾桂抱拳说道。刘乾桂嗤笑:
“你这小皮筋蛋子,说你还不信。”说着把毛尖喝了个底朝天,“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先别声张。你小子当劳力,你哥我负责跑路,你再寻个能管吃喝拉撒的,老实点的人就成。找个时间,七天后,咱们出发。今天茶钱你帮我给啊。”刘乾桂放下茶杯就走,岳凡暗想:这老刘哥这么果断,难道是吃了哪个商号的回扣不成?
岳凡又与仁增布摩讨论了一会儿,叫过伙计来算账,自己兴冲冲地走了。仁增布摩从怀里可怜巴巴地掏出一锭带着体温的元宝,颇为舍不得地递了过去。伙计正找他碎钱时,却发现他双手一个劲儿地颤,阴笑着嘴角上翘,也不要钱了,失了魂似的朝两人相反方向走去……七天后。
“啧,小伙子,这块木头是你找来的挑夫?行不行啊?”刘乾桂嘬着牙花子,歪着脑袋瞥了一眼背着巨大帆布包的男人,态度颇为不满。
“这是我的朋友,刘青山。青山哥,这位是刘乾桂大哥。”岳凡连忙介绍道。
“你好。”叫刘青山的中年汉子没有任何表情,木讷地伸出右手。刘乾桂瞟了他一眼,点了个头算是招呼。刘青山也不在意,甩手把包扔在了马背上,轻松得跟甩了个豆包似的。背包撞上马脊骨,发出咣的一声闷响。刘乾桂暗自掂量,这帆布包塞了不下两百斤,这人背着就跟玩儿似的,倒也是个汉子啊。长年跑商的他深谙后勤的基本条件就是要稳,风吹就倒的人比包还不如。所以嘴上虽不饶人,心里却给了刘青山些许肯定。
岳凡正欲甩鞭子,却被刘乾桂制止了。
“干吗?”
“干吗?还用问?小伙子你知道你是出去干吗的不?”
“当然知道,这个,呃,晃悠!”
“于是……”
“于是?”
“晃悠你总得有个名头啊!得讨个吉利!”
“哎,老刘哥,现在不流行这个了。”岳凡满不在意地甩了马屁股一鞭子,却被刘乾桂扯住马尾巴。刘乾桂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一副爱理不理的表情,摆明了不起名字不准走。
“真是,败给你了。”这时正巧一只山鹰从天穹掠过,消失在起伏的群山中,岳凡心里蓦然一阵悸动,“那就叫山鹰吧,两位刘哥以为如何,是不是够猛?”
“山鹰啊……你小子果然有点种。行吧,走了。”刘乾桂不知道盘算起啥得意事情,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
山连着山,峰挤着峰,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一辆马车疾驰而过。车座上,一名精瘦的汉子手握着冒着热气的水壶,敏锐的眼睛像鹰隼一样望向窗外。沉默的高个子中年男人握着羊角鞭,聚精会神地驱着马。一边的小伙子一身短打,正抽出地图研究着。山鹰,起飞了。
马车急速驰过,路边被风吹倒的青草丛里缓缓映出几个身影。天色渐晚,在青草掩映间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贪得无厌的家伙,真是无穷无尽啊,又来了一拨。”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缓缓地说。
“不正好么,哼!企图违背世间唯一真神的人们,都应该被群鹰啄瞎双眼,被天狗拖下血池地狱!”说话的是旁边娇小的身影,她的声音里带着与世隔绝的深寒。
“我对你们的事情没兴趣。”第三个身影说话了,另两个身影都转过来。风呼呼地从青草上刮过,吹得他黑色略长的头发在风里翻飞着,挡住了他的脸庞。“我只是希望你们知道,神明的旨意,也要通过人才能在地上施行。而我们,正是你们需要寻求的合作伙伴。”第三个身影坚定地说。
“就凭你那些鼠目寸光的伙伴么?”女人的话语中明显的不屑。
“别搞错了,他们并不是我的伙伴,我真正的伙伴只有你们。况且,他们也并非全无用处。”
“那么,请拿出你的诚意来吧,外来者。如果天赤顿王也如是指引,我们将张开双臂。”高大修长的身影慢慢地说,声音里竟然隐隐约约传来嘶嘶的气流声,让人联想起某些爬行动物。
“来来来,老刘讲堂。”刘乾桂含着一大口酥油茶,口齿不清地说,“巴塘,位于甘孜州西部,东接乡城、理塘县,南连得荣县,西隔金沙江与西藏芒康、盐井、贡觉县和云南省德钦县相望,北与白玉县交界,古为羌地。小小的巴塘县,还曾是古时茶马古道由川入藏的必经之地之一。巴塘其实是藏语译音,意思就是‘绵羊声坝’,就是吉祥的意思。巴塘县驻地,原来是四山围绕的绿野中开的一片草地,放牧牛羊,到处一片‘咩咩’叫声,藏语‘咩’即为‘巴’音,所以就以声音来定下地名叫‘巴塘’。”
“刘哥,我就纳闷了,放着好好的驿道不走,为什么来走这鸟不拉屎的巴塘?”岳凡看了半天地图,还是没有明白刘乾桂为什么要选择这条复杂难行的路线,索性也不听他唠叨,自己哼起小调来。“小子!”刘乾桂不屑地说道,“你还真以为我们是进藏晃荡的啊?啊呸!”这几天的山路颠得他直反胃,刘乾桂连一句话都没说顺,依旧理直气壮:“驿道是不错,但是碍手碍脚的事儿太多,懂不?”岳凡点了点头,这次出行的确有着不能说的秘密,少惹眼为妙。
“到巴塘后,一切听我安排。大个子,你可别到处乱跑,巴塘那儿还荒得很,要是丢了我可找不回你!”刘乾桂瞟了一眼沉默的刘青山,后者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夜晚的巴塘早早就沉入了黑暗,只在村镇里零星地散落着几点灯火,偶尔传来寥寥几声狗叫,更反衬出夜晚的安静气氛。镇上唯一的小酒馆里倒是出奇地热闹,村镇里的男人们都喜欢在干完了一天的活计以后,到这儿来扯几句闲话,买两杯酒解解乏。更有人弹起了巴塘的特色“弦子”,惹得众人大乐,粗豪的男人相互勾肩搭背,胡乱唱着歌儿,烈酒在空气里飘出热乎乎的气息,好一派欢乐的景象。
“这儿不错吧!”刘乾桂龇着嘴,烈酒倒进嘴里,烧在心里,却烧得人浑身舒坦。岳凡也喝了不少,却还清醒地睁着眼,饶有兴致地看着欢乐的乡民们。
这时候,角落里一个老汉拨着弦子,苍老的声音饱含着沧桑,用藏语唱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歌:
“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在那东方山顶,升起洁白的月亮,玛吉阿米的脸庞,渐渐浮现在我心上。”
人群都安静下来,只有他的歌声在小酒馆里回荡。古老的语言和着苍凉的弦子,讲述着古老的故事,让人恍惚间倒转了时光。岳凡拨弄着酒杯,转头对刘乾桂说:“刘哥,这歌有点耳熟啊,怎么我以前像是有听过?”刘乾桂把一粒花生米熟练地抛进嘴里,嘬着牙花子道:“耳熟?你小子才几天道行?藏民里边儿水深着哪,这歌也是有来头的!这是仓央嘉措传下来的情歌,唱法也只有上一辈的藏民才知道。没想到在这儿还能听见,这老汉不简单哪!”
“仓央嘉措是哪个?”岳凡刚要问,却瞥见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打起来了!”只听见人群中一阵惊呼,那个瘦小的老汉从人群里飞了出来,在地上爬滚几下,哇地呕吐起来。几个高头大马的男子捂着鼻子,冲上去围着他就是拳打脚踢。岳凡立刻拉下了脸,生平最看不惯以大欺小、以多欺少。
有事说事,说不清楚就单挑,哪有一堆大男人打老头子的道理。想到这里,他放下粗瓷碗便欲上去,却被刘乾桂一把攥住了腕子。刘乾桂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说:“小子,别瞎管闲事!这儿是藏人的地头,有些事儿不是咱说得清管得了的!”
透过人群的缝隙,岳凡瞧见那老汉被打得像虾米一样弓起了身子,心里竟有一股说不出的怜悯痛楚,陡然转为怒火,一摔碗就冲了过去。刘乾桂差点被他拉了个趔趄,刘青山也冷哼了一声,操起屁股下的榆木凳子缓步走上去。刘乾桂看着这一大一小两头蛮牛,闭上眼睛直摇头,真是伤脑筋啊。
岳凡一把拉住面前挡路的汉子,反手一甩,竟把那汉子扯出五尺多远。
那汉子已经打红了眼,刷地就拔出了腰间挂着的马刀,作势欲劈。岳凡冷笑一声,拧腰转身一个手刀劈在他脖颈上,汉子翻着白眼晕倒在地。再看刘青山,一条凳子舞起来像大刀似的,颇有关公的遗风,顿时把人群扫开一条通道。刘乾桂也没闲着,赔着笑和一个看起来像是头儿的汉子在说着什么。
终于岳凡冲到老汉面前,正欲扶起,却听得脑后风响,不假思索地举臂上挡。他敏捷地缩头回身,正准备挥拳,才发现一个酒坛子停在半空,离他的脑袋不到一寸远。只见那酒坛子牢牢地扣在一张青筋暴突的手掌里,顺着手掌看去,一张英俊的脸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而试图偷袭他的汉子已然口吐白沫倒地。岳凡刚才看得清楚,正是空手抓住酒坛的青年,一个漂亮的直拳打在那倒霉蛋脸上,直接把他打晕了。岳凡还没道谢,又是一张凳子横扫而来,岳凡绷起膝盖,猛一个弹腿,登时将六尺长五寸宽的榆木凳子劈成两半。收招之余他瞥见刚才出手相助的兄弟,黑发黑眼,颧骨鼻梁却尤为突出,不像是当地的藏民,倒像是个毛子。瞧他那几下,身手也十分不错,有些奇怪的是,这兄弟一拳一脚都透着说不出的优雅。
“好了,别打了。”一人发话,众汉子立刻停手了。原来是刘乾桂和酒馆掌柜谈妥了。这才知道这个挨打的老汉叫阿奴依,老是欠酒债不还,还老来酒馆里赊酒喝,一回两回也就算了,老是这么赊,忍无可忍的老板终于找人打了他一顿。“不就是些酒钱嘛,我们帮他出了,他年纪也这么大了,打出人命就不好了!”岳凡大大咧咧地说,丝毫不管刘乾桂在一边龇牙咧嘴,径直拉了那疑似毛子的兄弟跟自己坐一块儿。
“刚才多谢了,兄弟怎么称呼?”
“我叫夏洛克,你呢?”
“夏洛克?毛子?”
“呵呵,半个。父亲布尼塔利亚人,母亲中国人。不过我喜欢你把我当同胞。”
“深奥了!我叫岳凡,多多指教!”
夏洛克没说话,只是一笑。岳凡心想这一笑得迷倒多少少女啊,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兄弟还不是一般人。只见他穿着蛛网束身长衫,防潮火折子、斩马刀、涂蜡麻绳等等应有尽有,比专业的还要专业。
“兄弟爱登山?”
“嗯,我是一名登山爱好者。早就听说西藏有世界最高的山,慕名而来啊,呵呵。”夏洛克点了点头,“你们也要去西藏吗?”
“必然要去……”岳凡正欲随口答应,瞅见刘乾桂警示的目光,马上改了口,“……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唔。”
叫阿奴依的老汉这时候醒了酒,听了老板的叙述感动得痛哭流涕,立马就给岳凡磕起头来。岳凡没来头觉得一阵眩晕,赶紧扶他起来:“老人家,您快起来!这不是折我寿嘛!一点小忙,算不了什么!我说啊,小酒怡情,大酒伤身,您也一把年纪,没事儿就少喝点儿,啊?”“我……”老汉想说什么,却是一阵哽咽,抖着嘴唇,眼泪簌簌地就掉了下来。
“岳凡大哥,我能不能跟你们一起走啊?”夏洛克忽然在一边说,诚恳地望着岳凡,“我这儿也有些能帮得上忙的装备,遇到什么困难,大家还可以互相帮助。”
三人一阵沉默,岳凡两眼放光,猛一拍大腿:“好啊!”说完与夏洛克你一句我一句地攀谈起来,好不亲切。刘乾桂在一边又是一阵头痛,这小子,不搞清楚底细就招人,整个儿一惹事儿精。再看这小毛子跟他也一个德行,瞧他俩那得瑟样,真是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哎,现在的小年轻啊,一点江湖经验没有……真伤脑筋啊。
“来来来,洛克,我来给你介绍大家。这位是刘青山刘大哥,身手,这个!”说着比了比大拇指,“这位是刘乾桂刘哥,荒山活地图,古道老江湖!”“青山哥好,刘哥好!”夏洛克一一打了招呼,很爽快地两碗烈酒下肚,大家这就算认识了。不过,他们谁也没发现,那赊账的老汉正缩在角落里,惆怅地注视着他们,眼里有尘世在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