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目的,在意识形态中到底是怎样的构成?我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为了找回佛宝,还是为了旅行的同伴?岳凡也说不出夏洛克对自己为什么这么重要,他甚至也不知道这个重要性究竟因何而生。弹指灰飞烟灭,吹发即断的因缘,仅当失去之时才突然显现,后悔莫及的人还在追求藕断丝连。是刘青山的离去给他打击太大了吧,虽说已经恢复过来了,但是内心的阴影却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的。日本一位叫做吉川健二的慈善家有言:住在同一屋檐下就会成为家人。岳凡可能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把旅行当做家了,也不知道失去真正家人的痛,他这辈子都没法体验到。
“洛克!”
不管岳凡多么撕心裂肺,疯狂的雨水仍旧无情地将希望和绝望一齐冲刷。他完全不敢想象明天启程又少了一人的样子。岳凡见过山贼,见过他们洗劫后尸横遍野的惨状,但是现在这样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开,更像死神眷顾的幸运。与其要在这讨厌的雨水里等待明天,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走开。反正佛宝什么的只有自己才背负着责任,其他的同伴,仅仅是一起走路的陌生人而已。孤独,恐惧,一瞬间侵蚀掉所剩无几的脑细胞。岳凡乏力地闭上眼睛,这样为了别人而陷入无助的心情,又有哪个知道?
贴着地面的耳郭虽然被泥浆阻塞,地面的震动还是清晰地传来。脚步声,人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跨过了千山万水,穿越了狂风暴雨,终于来到自己身前。岳凡没有抬头看的力气,身体却被抬起,整个意识在浓厚的尸体臭味中体验生死边缘的辗转反侧。天地浑然,自然下垂的双手却有无穷的感知欲望,也仅此而已。
“是……谁?”
没有人回答,岳凡以为自己睁开了眼睛。白光,还有扭曲了引力的大地,自己面朝天空或者另一个无穷的空间,什么人都没有。影子孤独地曳在上方,摇摇欲坠,身体却像漂流在河水里一般,随着心跳和呼吸的节律,遗忘了原本是碎片的构成。影子在加长,岳凡看到一个奇怪装束的人,披着野兽的毛,戴着橡木做的面具,拄着拐杖,立在自己面前。他不敢靠近,也不想远离,只是那面具中的漆黑,似乎传达一种同类的讯息。影子越来越长,那人仿佛被复制一般,整整齐齐地排在岳凡的前后。橡木面具上雕刻了各种表情,生硬而冰冷得随时都可能脱落,然后在荒芜的地面上溅起没有水花的波纹。
突然渺小占据了整个世界,岳凡发现其实世界就是一个光亮的白色圆环,戴着面具拄着拐杖的人们在环内缓慢地游走。自己不合适反转平躺,却没有任何能够脱离圆环旋转的力量和契机。在白光中人们失去了影子,也就是说就算有镜子,他们也看不见自己。他们只能通过橡木上细小的孔窥视别人,在茫茫白光中窥视着自己的小孔。人群的脚步没有移动,却被看不见的黑洞吸引,直到一个没有谁能反抗的终结。
就这样一阵暖风拂过,四周变成树影婆娑,岳凡躺在铺满树叶的地面,看着颠倒的橡木面具朝着同一个方向眺望。似有人在轻轻呼唤,然后用黑暗把白昼染色,宣布了夜的降临。明天,会有绚丽的天空么?面孔的表情变得暗淡,野兽的毛发在风中瑟瑟,会架起银色的彩虹么?面孔们突然把岳凡包围起来,正在消失的面具想要将视野内的一切都带走。
“我不要……”
岳凡奋力地呼喊,声音却连自己都听不到。面孔的人们伸出了双手,被黑夜吞噬的双手渐渐腐蚀掉他身上的衣服。四周开始嘈杂,被掏空了意义的叫声抛弃了空气的震动,直接幻化成一个个可视符号。岳凡从那些简单的原始符号中,看到了天空、大地、河流、树木、鸟兽,渐渐地,也有了房子,人民的劳作,有了男人女人交合的场面,有了婴儿,有了统治者,有了社会和秩序,有了倒塌和死亡,有了遥遥相望,有了虚伪和背叛。
“我不要……”
岳凡的呼喊被厚重的海洋吞没,只有几个气泡滑过脸颊徐徐上升。符号般的生物碰到气壁,嘣的一下钻了进去,然后被永远囚禁。波浪和暗流都长了凶恶的眼睛和嘴巴,此起彼伏地吞噬海面上的一切生机。岳凡还在上浮,海底的珊瑚和海星组成一张巨大的脸。这张脸上没有表情,没有特征,说像谁也不像,只是巧妙的千变万化渐渐成了芸芸众生。那张脸仿佛在审判,细数从前,用水流的回转写下罪与罚。岳凡还没有到能够忍受终末的境界,他企图通过挣扎摆脱密不透风的压力,可是他的姿态却告诉他,一切都是徒劳,你要做的,只是静静等待。
“不!我不要这样!我不要!”
“小伙子怎么回事!”海市蜃楼在沙尘的肆虐中崩塌,岳凡的四肢被枷锁困住,睁开眼睛,还没适应光线,刘乾桂惊异的表情就闯入视线。眼睑慢慢张开,阿奴依、卓玛,还有感觉刚刚还生死不明的夏洛克关切地望着自己。
“这是……哪里……”岳凡动了动嘴唇,仿佛很久没开口说话一样。
“哪里?加热萨啊!小子你昏啦?”
看得出刘乾桂十分地着急,阿奴依卓玛夏洛克也是。刘乾桂一个劲儿地咂着舌头,阿奴依他们虽然不说话,岳凡却听得见他们的心声,至少是自己期望的那种吧。他说自己以为夏洛克出事了,昨晚上去找他,但是怎么都找不到。夏洛克一脸无辜地说自己当时去追高个子蛇男,撵了几里路硬是没追到,无奈只好回来了,之后哪里也没去。岳凡一愣,自己明明在这里转了半天,居然没看到,怎么回事?
看着岳凡一醒来就关心夏洛克,刘乾桂不乐意了:“喂,我说小伙子,老子费尽力气把你从河里捞起来,你就一点意思都不表示一下?”
“从河里?”岳凡越发不解了,“是刘哥把我背回来的?”
“你以为!你瞧瞧你全身湿透了,老子都快感冒了!”刘乾桂做了好事没得到承认,愣生生把脸气歪了。
“我记得当时是下大雨……而且背我那个人身上有一股味道……”
“大雨?”刘乾桂憋屈了,指着天空让他看。岳凡一抬头,万里无云,河水潺潺流过,地面清新干爽,哪里像下过雨的样子。“你小子睡得迷迷糊糊滚到河里,咚的一声,把老子吓醒了。老子还以为你饿了爬起来捞鱼呢!”
听刘乾桂这么说着,岳凡不禁怀疑起来。自己明明是走了很远,然后在大雨中昏倒,刘哥非说自己是在这里掉进河中。不仅如此,阿奴依他们竟然都没有提出反对,那自己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昨晚上的事情都是幻想么?
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变成幻想的?岳凡清晰地记得卓玛流淌在自己身上的温度,这种暖暖的扣人心弦的情思绝对不是假的,那么究竟是哪里……“可是……”
刘乾桂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别可是了,没事儿就好!”说着转过身走到一旁坐下,阿奴依他们赶快上来问长嘘短。岳凡顾不得回应,思索着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是自己真的思维混乱,还是大家合伙骗他。虽然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小,但是……岳凡不愿再去想了,试了试力气,站起来走到刘乾桂面前蹲下。
“刘哥对不住,刚才有点迷糊。”岳凡露出了诚挚的笑容,“多谢你了!”
刘乾桂也赔了个笑脸,把手搭在岳凡肩上拍了几下,立刻又低着头戳起地上的什么东西来。卓玛的病好了,夏洛克回来了,自己也没什么大碍了,这样看来无论如何都是最佳的状态。可这种看似最佳的状态却让岳凡觉得特别不自在,脑内一根弦奏响一条定理,叫做极为光鲜的表面一定潜藏着虚伪腐败。他不相信,不愿意相信,不敢相信,所以他只是微笑着点点头,并且躲避着众人投来的意味朦胧的眼神。土石的缝隙中埋了几块不知道哪儿来的亮闪闪的碎片,刘乾桂正百无聊赖地戳弄,过了一会儿站起来,把木棍儿随手丢在碎片上。碎片轻轻晃动了几下,把回转的各种颜色的眼神通通反射到冰凉的日光中,仿佛一支穿着人心的弓矢,天外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