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黄昏,驻海城边的护城河上升起了一层暮岚。伏虎营里的士兵身上的盔甲也好似被夕阳镀成了红色。随着一声云排响,在一片战俘的哀嚎声中,火头军开始准备晚饭。
明天是最后一战所以今天宰杀的战俘是平时的三倍。所谓军粮只有两样干野菜和人肉,二十年夏国与晋国之间的大战耗空了两国的国力。两国从刚开战时象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直到现在,就象两个迟暮老人一样。苟延残喘。胜负对于下级士兵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即使胜利了也只不过能让他们靠着人肉、野菜苟延残喘几日。战争为什么而打一直是人们心中的一个迷,不光是夏国的军民不知道,就是抓获的战俘也没一个能说清楚的。不过二十年的战争已经让两国军民身心俱疲,苦不堪言。
军营里战俘的哀嚎渐渐的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炖人肉的诡异的香气笼罩了军营。
邱城坐在校场的边缘吸了吸鼻子,眉头皱了起来。这个味道太熟悉了,从自己从军后人肉的味道几乎充斥了自己生活的每个角落。这个味道象拉客的暗门子一样,自从军起三年来,每到饭口就拉扯着自己空虚的脏腑。虽然闻了三年多,但邱成还是没能习惯。
被抓壮丁三年来,邱城是幸运的,至少没象父母一样被饿死。由于八尺的身高,他被分配到伏虎营中的两万人方队中。八尺对于方队中是个尴尬的身高。因为方队的长矛手都要九尺以上的身材,而弓弩手都用的是一些身材小巧之人。这样邱城成为了一名执戈手。执戈手的制式武器是一杆一丈一尺长的三头戈。每次战斗邱城都挥舞着它,在自己方圆一丈形成密不透风的防御圈,保护着与自己同组的两个长矛手、两个弓箭手和三个弩手。由于邱城出色的防御,从南方的归舟城到元江边的方宇渡,一直到退守京师门户驻海城,大大小小几百战,邱城这个组只是换了五人而已,成为了伏虎营中补员最少的一组。而同组的两个弓箭手和两个弩手也有时间成长为神射手。由此邱城自然而然的被组员认成了他们这一队的老大。
又一阵急急的云排响开饭时间到了,士兵们没精打采的向着火头军处聚集。
同队的弩手二虎兴冲冲的跑到老大邱城的旁边,蹲了下来给了他肩膀一拳:老大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说着得得瑟瑟的拍着胸口一个肮脏的布袋(那是战斗时候收集对方人头的容器)。
邱成没理二虎的骚扰继续用磨石打磨着自己的戈刃:“还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多给了几块人肉罢了,我的野菜汤呢?”
“老大,这次不一样呢,这是主帅大人亲自交代给我,让我亲自送给你的,拿回来的时候几次差点忍不住一口吞掉呢!”二虎口水泛滥的低声说道。
“难不成是馒头和野猪肉?看你的没出息的样子。”邱城用手指当着戈刃笑骂道。
“野猪肉到是没有,不过主帅大人截住我,塞给我几个馒头呢,说一定亲自送到你的手中。”说着二虎眼睛瞟了瞟四周把布袋掀开了一条缝隙送到了邱城的面前。袋子里安静的放着四个馒头,由于袋子是盛人头用的,馒头上不可避免的蹭上了些许黑色的干涸血迹。
邱城盯着馒头,不自觉的吞了口大大的口水,向二虎一招手:”跟我来”说着拉着二虎向军营东边的茅房走去。军营其实是没有茅房的,一片灌木林承载了十万军营的粪尿,军队的粪尿也滋养了这片灌木林。灌木林也严严实实的遮挡住了放茅军士的春光。到得树林二人找了个磨盘大小的木椿坐了下来。
二虎把人头袋放在了木椿上,眼睛盯着袋子不愿挪开一下。“饿死鬼投胎。”邱城笑骂一句拿起了一个馒头掰开了一条缝。随即邱城脸色变了变,转了转眼珠没有把馒头掰开:“去把万里哼他们一起叫过来。这可能是咱们哥们最后一顿了理当有福同享,路上小心点,别太引人注意。”
万里哼是邱城小队的长矛手。人长的心宽体胖象个山中的母猪,这样一个胖人偏偏耐力十足,当初方宇渡一役,同队的弓箭手“日月潭”腿上中箭,万里哼竟然背着他从方宇渡一直跑到锦山驿。前后三百余里,方救得“日月潭”一命。他的救人壮举在军营中广为传唱,不过鉴于此老哥肥硕的身材、惊人的脚力,加上爱唱个酸曲,走到哪唱到哪。军中爷们给此哥取了个“万里哼”的雅号,取笑此哥心宽体胖之余也对其惊人的脚力和唱功给予赞赏,到最后竟然没人知道他的本名-高书盛。
那名受伤的弓箭手“日月潭”的来历也颇为有趣。日月潭是处在夏国和晋国交界的一个湖泊,分为一大一小两部分。日月潭本来是夏国的湖泊,但是日月潭的土著总认为自己应该成立一国,是以总是大放厥词闹独立,但是弹丸之地也闹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为什么以日月潭命名那个弓箭手呢?是因为那名弓箭手是军中第一神射手。长期训练弓箭下来,养成毛病,总是一只眼睛圆睁,一只眼睛眯缝的毛病,让人家看起来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这个特点和日月潭有异曲同工之妙。于是军中之人也忘了那名弓箭手的名字,给了他日月潭的雅号。
目送二虎出得灌木林邱城飞快的把四个馒头全部掰开,从中拿出几样东西飞快的揣进怀里然后若无其事的把怀中酒袋放在了木椿上边等待着同队的几人的到来。三年犒军积攒的米酒还剩大半袋,足够同队几个兄弟每人三大口,最后一战邱成不想继续留着它们了。
灌木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同队的兄弟到齐,大家没人注意到邱城阴晴不定的脸色,目光齐齐盯着木椿上分好的馒头不约而同的吞咽着口水。
“人都到了,最后一战马上就要打响了,大家有什么好私藏都拿出来吧。莫等到最后便宜了晋国那帮兔崽子。”邱城看着七名袍泽平淡的说到。
“老大要说私藏,我眯眼敢说没人比我多”日月潭听老大说完,艰难的把目光从馒头上拔了出来,一翻口袋拿出了荷叶包裹的一堆烤山雀。
万里哼惊道:“兔崽子,老子天天盯着你,还这么多存货!你个白眼狼!老子救你回来你还跟我玩心眼,有野味也不给你胖哥打打牙祭。”
“嘿嘿,高大哥好钢要使到刃上,这几个山雀不够老哥你塞个牙缝的,老大都拿酒出来了小弟我一闻就闻到了,所以就把家底都抖落出来了”日月潭坏笑着说。
其他人也把平时积攒的食物都摆放在木椿上。空旷的木椿上顿时满满登登起来。
“二虎呢,这会跑哪去了?”邱成扫了一眼其他人发现二虎人不见了问道。正说着灌木又一阵晃动二虎抱着一个酒坛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老大我这辈子可只当过一回贼!上次打退敌军攻城,一年前犒赏三军的时候我从火头营里摸了一坛酒埋在了林子里,现在是时候拿出来物尽其用了,哈哈。”二虎涨红着脸腼腆的说到。
“呵呵,手脚什么时候这么不干净了。也好大家生死与共快三年了,不知明日一战你我还有没有机会把酒言欢,索性今天什么也不想,大家不醉不归,都开动吧。”邱城豪气万丈的说道。
老大一声令下,众人扑向了木椿。都各自把手伸向了从出生都没吃过几次的馒头。邱城看着众人欢快的吃喝,转身摘取了几片宽大的灌木叶子放在了木椿上,拿起一片叶子卷了个漏斗形状,把酒坛打开,拿了叶子舀了点酒自顾自的吃喝了起来。美酒、馒头象一股温泉一样渐渐融化开了众人心中的冰块。
“妈的馒头太好吃了,老子上次吃馒头的时候还是小时候,去乡里抢大户的时候从大户家的狗窝了掏出来的半个。”万里哼一边翻着白眼吞咽着馒头一边嚷嚷到。
“慢点别噎着!来喝口酒。你爱吃这个也给了你吧。”说着邱城把自己手里的半个馒头塞到了万里哼手里。
“老大————”万里哼一愣随即眼睛一红。
“好兄弟,莫行那妇人之举,今天吃饱后再给哥哥唱个家乡小调,别看你声音象破锣,但哥哥爱听。”邱城拍了拍万里哼的肩膀微笑的宽慰到。
莫闲哥哥眼睛小,拽坝扶锄体格好。
一天三饱一个倒,没事不往窑子跑。
拭去泪花后,万里哼音如破锣似的唱出远宁郡特有的一种“粗调”。
“粗调”是一种流传在夏国远宁郡和落英山一带的民间小调。是穷苦人闲暇之余,打发寂寞与愁苦的一种歌谣。顾名思义“粗调”属于酸曲的一种,唱词粗狂,曲调高昂。适合普通平头百姓传唱。“粗调”因为唱词荤气十足,颇合行伍出身的老粗们的胃口,是以在军中流传的十分广泛。
“好!好!我也来一个。”日月潭猥亵的捏着女声接下去。
哥哥看妹莫失神,奴家还没许配人。
要想提亲去那屯,俺爹是个爽快人。
“哈哈————两个色鬼可美死了,哥哥妹妹的听的老子也想来一段。听好了”。二虎酒酣,晃荡着身子凑了过来。公鸡身上五彩毛,勾引母鸡蹦高高。
羡煞陈年老光棍,不想当人想长毛。
哈哈——————同队的几个人肆无忌惮的笑了起来邱城也会心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朔气昏天深夜起,残臂抱戈出门辕。
菜色羸兵疾走暖,只缘霰雪北风寒。
连跺僵足行迟缓,悲忆独婴葬山南。
摇扇纨绔出有辇,执盾黔首家不全。
冻手轻颤止瘦犬,遥祈严慈两安然。
饥渴厌饮刀头血,仅盼稳卧庐中眠。
涕泪沾裳凝如铁,急寻薪火烤薄棉。
忽闻上官冲天吼,怒谓汝何躅不前。
一首怨气冲天,悲如泣血,潘震的《守夜老军泣》,煞风景的被唱了出来。
忧伤的歌词让邱城的心里一酸,好似挨了一闷砖,不由得慢慢停止了咀嚼,低下头来,一言不发。
“妈个X!谁唱的?这不是恶心哥几个呢吗?哎呦!我说老瘪,你他娘的不会唱点好的,那么多酸曲,你非得整这个。”一旁的万里哼也沉默了片刻,随即瞪着母猪眼,查找了一番,对着一个白发老兵吼道。
“听着点,这个场合应该唱这个!”万里哼扯起破锣似得嗓子嚎了起来。
爷们听咱嘚吧嘚,娶妻生子纯是作。(zuo一声)。
待得十年八载后,美树全成扎蓬棵。
黄脸粗手身边转,看着想吐不愿摸。
有心偷吃粉嫩果,家有悍妻常看着。
丫头崽子成群闹,扯住衣襟要吃喝。
看着惨状连忙走,还是光棍最洒脱。”
“好!!好!还是胖哥的唱的好,老瘪你学着点。要唱就唱这种调子”粗俗的歌谣让众人齐声喝彩。
随着万里哼的精彩表演,气氛再次热烈了起来。
邱城听完这精彩绝伦的家乡小调,笑了一笑心道:“还是一个人好,谁让咱穷呢?就是当兵的命。”
月亮上来了,破锣一样的歌谣也渐渐停歇了下来,这样的聚会是邱城这辈子最难忘的回忆。多年后,邱城每每回想起来,都会停下脚步傻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