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做噩梦了?”白衣男子以袖代帕,为半夜惊醒、至今还拉着他的右手不放的男人擦去一脸的冷汗。许久,眼前的人才恢复平静,认出自己。
“是非?”
“没错,是我。”
是非看着他四处张望,显然惊魂未定的模样,还紧紧的拉住自己,不禁伸出另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究竟梦到了什么?堂堂人族皇子竟成这副模样。”
“嗯……我梦见……”人皇之子收回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是非看着自己被解放了的右手,愣了一下,默默把手收回衣袖中。
“我刚刚好像梦见了,万年前的开世之战……”被惊醒的男人边扶额边拿起枕边的书——皇宫中才有的禁书,描述了万年前,那惨烈的战役。而战争的结果,是把这个人神混杂、阴阳不分的大陆分成了四个国家。其中之一,就是人间。
“是非,开世之战是仙妖魔人的战争,对吗?可我,为什么梦见还有龙……”
“冷静点。”是非合拢羽扇,轻敲他的额头,“与其纠结你那不靠谱的梦,不如担心担心你现在的处境如何?”
被问到痛处,眼前的人脸色忽的凝重起来,仿佛刚刚才从噩梦中清醒,可醒来也是另一场噩梦,他突然有些歇斯底里。
“你知不知道你离开的这半年宫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当初什么都不说就这么离开?从我们相识你就是这样这样,行踪不定随心所欲……”
“我知道。”
话语被打断了,男人突然有些丢人的发现刚刚自己好像一个在斥责常不归家的丈夫的小媳妇一般,面对是非沉静的话与嗓音,他只能无言低头,沉默不语。
是非自然是知道这半年人间的巨变——原本温润有礼、仁厚爱民的人族储君泷司起,陡然变得刚愎自用,残暴凶戾。本就拥有人间军权的他更是逼宫造反,软禁父弟,自立人皇。他上位之后便开始召集民间术士进宫为他炼制各种异药,也有传言说少男少女神隐之事,是新人皇所为。老人皇也是从被软禁起病重,整日在床,无力反抗。这个人间,真真是泷司起的。
而面前这个做噩梦惊醒,面黄肌瘦,纤纤不堪的,就是人族的二皇子,泷思文。
这半年,他定是每日处于惊惶之中,若是泷司起愿意,他随时会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死掉。
老人皇身体一向康健,即使因泷司起逼宫打击太大,又怎可能突然病到如此地步,而新人皇不允任何人接近老人皇与自己以前的寝宫。这很难不让人想象,这是新皇对自己的父皇做了什么。
而这些,是泷思文无法想象的,那个从小疼爱自己、孝顺父母、爱民如子的大哥,为什么可以仅一夜就变成这副模样?是他隐忍许久,还是受奸人蛊惑?
他从小就在父皇和大哥羽翼下长大,即使身为皇族也如一般纨绔子弟般风花雪月酒前花下,他不能理解,也无力处理这发生的一切。他曾多么希望是非在自己身边,而他,却让他失望了一百多个夜晚。而这个月夜,他突然的出现,让泷思文累积了半年的压力如决堤般爆发。
泷思文想,自己是不是,太依赖是非了。
但是非,是他第一、也是唯一的朋友。
他记得,相识是他十岁的寿宴结束后。那是一个有雪的月夜,少年强说愁的年纪,他在殿外倚栏看雪,雪花像月亮的碎片,撒着光芒自黑夜落下,连梅花都像从月宫摘下来,披着月色。
是那天的夜色太美吗?还是那夜是命中注定的一夜,至今他不能忘记,是非出现在他面前的模样。
他有着银白色的长发,穿着纯白的长袍,就这么出现在他的面前,却与美景融于一色,毫不突兀。白靴踏着红梅,背后一轮弯月,手持二十四骨白色羽扇遮住面庞,只看见眼眸是那般澄澈的黑。风,和着雪,扬起的白色衣袂仿佛是天上的云从,带着冷澈,散着梅香……
想想,是非真是一点都没有变。那时的他也是如今二十岁模样,时间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泷思文正在回忆之中,是非拿纸扇一点他的额头。
别发呆,有人来了。说罢退后一步消失在夜幕之中。而前脚接着后脚,泷思文的殿门被粗鲁的推开,春天的夜风与浓重的杀意都让他打了个大大的寒颤。
来人竟是他的大哥,金冠抹额,黄袍加身,眉目之中,英气逼人。
泷思文连忙滚下床铺,参见兄长。泷司起径直走进,视泷思文于无物。四视之下,才定睛眼前人,以他独有的温润嗓音开口:二弟。
泷思文眼眶一红,连忙低头。好久没有听过大哥的声音,即使知道他如今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追忆曾经……只是,从前的大哥,只叫他阿文。
阿文,你不用强迫自己看这些兵书国道,有你大哥在,哪里还用你操心这国家大事?你就做你的纨绔公子就好,身在皇家,大哥希望至少你是开心的,自由自在,不用身不由己。
阿文,听说你被那些大臣指桑骂槐地说不学无术了?别怕,你的画很不错,尤其是月夜雪景,红梅曲水,那张大哥最喜欢了,别怪大哥偷看啊。
阿文,你想不想要这个皇位?如果你想要,大哥愿意给你,让你君临万人之上。
二弟近日可还安好?
看二弟最近瘦了不少,看来是膳食不合你的口味了。
二弟半夜不睡,是为何故?
……
二弟,你寝殿之中,可有旁人?
泷思文一个炸雷惊醒,平复了心境,忍住情绪:大哥说笑了,我这里哪里会有其他人,大哥不是日日夜夜派人守着我呢吗?
“是吗?”泷思起嘴角微微带笑,环顾四周,“二弟,看来你那位朋友藏得很深啊,就不愿出来一见?”
依然,是一片死静。
“看来仅凭我一句相邀贵人是不愿露面了,那……”
说话间,泷司起一把抽出佩剑,抵上泷思文的额头,剑锋入骨。鲜血顺着泷思文的眼脸汩汩流下,只要他再一用力,那穿骨之剑便能浸入脑髓。
泷思文跌坐在地,撑着地面的双手触摸到的是殿中地面铺设的毛毡。他设想过自己会怎么死,下毒、上吊、自刎、甚至五马分尸,以为早已做好了被大哥杀死的准备,可是此时额上剥皮般的痛苦带来的恐惧和被那双抱着自己长大的手杀死的不甘,竟让他无法像想象中那样硬气的自我了结,只是忍不住的颤抖,两行泪水和着血一起滴落。
“大……大哥……”
泷思文想最后说些什么,却只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说不出话,眼睛被血被泪充塞,通红一片,已经看不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知道过了多久,因失血过多已经麻木的他感觉剑抽离了身体。
这样都没有现身,看来是真的不在了。
二弟,你可知道,救人族于危难的净世一族?
算了,废物而已。
听着大哥的声音,泷思文缓缓倒在地上,他看到门外一轮月亮低低沉沉的挂在门前,浑圆柔亮……今日,是满月啊。
还未来得及等眼前的朦胧散去,殿门已毫不留情的关上,他伸出手,仿佛想触摸最后一缕月光,却来不及,黑压压的殿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昏迷前,泷思文仿佛听见有人叫着自己的名字,亲切的叫着自己阿文,他想睁开眼,却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眼前仿佛出现了一轮月亮,白蒙蒙的,美丽又温柔,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大哥抱着自己赏月的时候,好想,就这么活在梦境之中。
是非兀地凭空出现在殿中,只见倒在地上的人喃喃地叫着大哥,连叹气的心都没有,只得小心抱起他,拥在怀中。白扇被放在一边,不顾它被染上了血色,是非双指凝起白色光芒,轻柔抚在他的伤口。
这样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了。他抱紧怀里的人,白玉般的手一点一点为他擦去脸上的泪迹与血痕。
对不起,我不能被人发现,尤其不能被他发现,所以我没办法出面阻止他伤害你。但是,我答应你,属于你的,终会是你的。
所以,至少现在,好好睡吧,做个好梦,梦里,什么都是曾经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