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自走在南京路的步行街上,感觉自己就像漫步在地狱边境一般。环顾四周,这个天堂与地狱交错的世界显得朦胧单调,围绕着它的,有缭绕的仙雾,亦有恶魔的蜃息。
我一直往东,穿过拥挤的人群,离外滩越来越近。我停下脚步,向后转身,白虹在不远处看着我,安静而美丽。
她应该是跟了我一路,却不想打扰我。
“一起走走。”我说。
白虹点头。
无论在什么时候,外滩的风都可以那么清爽地吹到人的心里,似乎有水的地方就可以避开世间一切的繁杂,变得纯粹。上海像一架永不停歇的巨大发动机,金钱像血液般快速在它的整个身体里流动,美丽的新鲜的,肮脏的陈旧的,都无法停下各自的脚步,最终美丽与新鲜变得肮脏与陈旧,然后在时间的洪流中被代谢,被抛弃。但是如果站在外滩上望着满江的水,就好像自己永远都不会改变,永远和这里的风一样清新,可以永远纯粹,永葆青春。
白虹也留起了披肩发,画了淡妆,从当初那个素面朝天的女孩,慢慢变成了学会精心打扮的女人,虽然我们一起努力创造的一切在别人的无情的打压下付诸东流,但她的心境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或许梦想只是我一个人的,而她只是想要跟着我而已。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我将要离开这座城市,她也要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我停下脚步,望向江面,指着一艘轮船叹了口气,“我们每个人都是江河中的一叶扁舟,曾单纯地以为只要自己勇往直前就能在乘风破浪中一步步成长为钢铁巨轮,所以如此风雨无阻,日夜兼程,任凭风吹浪打,哪怕百孔千疮,最后回头来看,却发现我们依旧似弱不禁风的一叶扁舟,只是背负着一个又一个漂亮的枷锁穿行在侥幸中,直到满江的急浪漩涡隔断了那根幸运的拉绳,我们的梦想和期许便随着小船的倾覆,与它一同变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可你仍旧不甘心。”白虹拉起我的手,继续说:“留在上海,我们把过去所有的事情都抛掉,重新生活,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继续支持你,跟着你。”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握紧她的手,还是应该挣脱掉,就像我不知道今后的路自己应该如何选择一样。我对她说:“我是不甘心,可又能怎么样呢?我们已经过了那个自以为天下无敌的年岁,我、你、还有他们,都感受到了一股无可悖逆的无力感,不是么?说到抛弃以往的事情,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这个地方,如果我继续待在上海,又怎么可能把过去的种种事情抛开?毕竟这个城市伤我太深。”
“哎哟,看来上海注定要为所有的事情背黑锅了,这个城市也真是可怜。”白虹笑着说。
“嗯,可怜的城市,可怜的人们,没有找到幸福的人们,都值得可怜。”
“幸福很难吗?喝五毛一杯的豆浆可以很幸福,穿一百块一件的地摊货也可以很幸福,坐地铁赶公交还是可以很幸福。”她转身和我对视,继续说:“站在你身边看着你跟着你就很幸福。”
此刻的我,清晰地出现在她的眼中,我盯着我,她眼中失败的我。
“明天十一点的飞机,无论如何,总是要先离开的,会不会再回来,以后再说吧,或许某一天,我会想起这里的好,如果我会再回来,就娶了你。”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说这样的话。
白虹的脸色冷了下去,她显然有些不愉快了,“张渺溪,你知道你刚刚对我许下了一个多么没有意义的承诺吗?还有,我为什么要等你回来娶我,我连你什么时候会回来都不知道。”
“那你就尽快把自己嫁出去,我会来喝你喜酒的。”
“如果我嫁给了别人,谁都可以来我的婚礼,唯独你不行。如果你娶了别人,也不要告诉我,我不想知道。”
“还真是绝情啊。”
“绝情的是你,是你要离开的,无论成败,都是我一步步陪你走过来的,知道吗,我所有的坚持都是为了你,可你倒好,你不过是达不到当年复仇的目标,就拍拍屁股要走,就把所有的失望留给我。可我还得再这里生活下去,在不再有你的世界里生活下去。”白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话,现在的她反而像是在愤怒地表白。
我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了她。我闻着她发间的香味,在她耳畔说:“我们从现在开始谈恋爱吧,谈到明天我上飞机。”
“有人谈一辈子恋爱,有人谈几年的恋爱,有人谈注定会分手的恋爱,而我们要谈的却是不到一天便注定要分手的恋爱,好滑稽的浪漫。”
“对不起,欠你的,好难还。”我苍白的道歉零碎在风里,欠下的已经欠下了,此刻就算说的再动听说的再多都没有意义。
白虹的泪滴在我的脖子上,滑入衣襟中,我的皮肤似乎都尝到了那种又咸又苦的味道,我们就这样相拥在外滩的风里。
我们就这样谈着注定不到一天的恋情,在夜色的霓虹旁恋爱,在晨曦的寂静中恋爱,在拥挤的地铁里恋爱,在人来人往的机场恋爱。
登机前,白虹跟我提出了分手,她坚持认为我应该是被甩的那一个,如果过去她对我的迁就与陪伴是因为我的骄傲,那她至少应该在我面前骄傲一次,用来纪念她的初恋。
飞机起飞,窗外的钢铁森林逐渐缩小,现在,我终于变得高高在上。
或许只有离开才能让自己释怀,或许也只有离开,才能如此决绝地伤害。
我的脑海中回荡起胡适的那首《梦与诗》:
醉过才知酒浓,
爱过才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我早已疲累不堪,然而奇怪的是,在我的脑海中,历历往事却如电影胶片般肆意拉扯,清晰莫名。
曾经的一切从夏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