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晒西走了,我沉默地看着她刚才走出的那道门。不,她已经走出去过很多次了。
后来我终于起身,打了个电话给晒西。那个电话号码很生疏,是一个男人接着,很温和的声音,问我找谁。我听了心里更难过,只好挂掉。
第二天晒西又来到我家。
我才起床,一身的尘垢昨夜未来得及洗。
晒西笑我:“真要找个人伺候才行啊。”
“再没有人了。”我脱口而出。
晒西不语。
“我还有没有机会?”我抓住她的手臂急急地问,像一个孩子。
“何苦再骗自己?”晒西脸色黯淡下来,“始终,你爱的只是自己,难道不是吗?”
也许,晒西一眼就看穿了我:即使她再回头,终究会再换来我的一句再见。
我垂首不语,半晌才请求她再陪我一天,只陪我一天。晒西痛快地答应了。
她说她从来没有恨过我,只是我不适合她这样的女子。
要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呢?我真想问她,可是,痛在心里又问不出口。
秒钟毫不停歇地转动着,只有一天,只有一天。
我决定和晒西再去吃饺子,我有很久没有和她一起去过那个油烟味浓重的小巷了。
饺子馆还是老样子,热气腾腾的红尘俗世。晒西点了两份饺子,一份韭菜猪肉的,一份香菜牛肉的。
“可是,你知道我不能忍受香菜的那种怪味!”我抗议。
“不,那一份归我。其实我一直喜欢吃香菜……”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掠过晒西嘴角。
我绝望地喊:“香菜的气味会传到我这一边啊,闻一秒钟我肯定会晕倒。”
“呵呵,可怜的男人,脆弱的男人——那么我换一张桌子好了?”晒西平静地跟我商量。
看着她提起手袋,我突然一惊,站起身拉住她,把她按在椅子上。
“你真的不介意?”晒西抬起头,再次从容地问我,“你确定能够忍受香菜的气味?”
她的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整个晚上,她的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就好像一只提线木偶,脸上没有活动的机关,所以始终没有变化。
我的心,像是被她的木然重重捅了一刀,热热的液体开始乱溅。
“任何,我都不介意了。”我慢慢地保证。那一刻,没有人能够了解我的不能止住的疼痛。
“你改变了很多。”晒西低首感慨。然后,她不再说话,坐在那里,玩弄一只雪白的汤勺。她的手,比瓷器还要白,还要没有血色。
原来,她也很累了。我真想从此让眼前这个女子,靠在我的肩膀上,好好地,痛痛快快地生活,不再为爱情伤神。
可是,她已经不再爱我,放弃了爱我。在我给予她那么多的折磨与苦痛,终于可以还她以幸福的时候,她放弃了我。
饺子端上来了,香菜的气味果然特别浓郁。闻到那股刺激性的气味,我想呕吐,可是,我小心翼翼地不敢皱眉头。
晒西,如果这是你对我折磨的开始,那么,我会接受。我只怕,你已经懒得折磨我了。
就从这一盘饺子开始吧。那时候,我失恋,你就陪着我在这一家饺子馆吃饺子。晒西,你说,好吃不过饺子,舒服不过躺着,所以一定要容易满足一点儿。所以,如果不开心了,你一定会陪我来这里吃饺子,把自己喂得饱饱的,就开心了。你答应过我会陪我的,现在,为什么变了主意?难道说,爱情真的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情?
晒西拿着筷子,夹住一只饺子,忽然掩嘴淡笑。
“笑什么?”我也笑着,莫名其妙地往脸上抹,以为哪里有了什么脏东西。
“你看你难受的样子啊。”晒西劝我,“要不要分开桌子吃?”
“不行!”我固执地拉住她。“这一生一世,我都不想再分开了。”
“你说什么?”晒西色变。
“我爱你。”在人声鼎沸的油腻腻的桌子旁,我认真地说。
“不要孩子气,家栋。”晒西轻叹。
她的表情,很像是真的。其实,她只是怕我再次把她拉入感情的深渊。在我们之间,始终走着那条深渊上的钢丝线的,是她。
“晒西,你不要再假装了。这一次,我一定要向你承认,我真的爱你。我这样爱你,绝对不想再失去。如果你愿意陪伴我,需要我说那三个字,那么,我说好了。”
晒西转脸,吩咐服务员添半壶山西陈醋,然后平静地提醒我:“家栋,你不要孩子气。”
“我没有孩子气!”我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结婚,好吗?”
“没有机会了,家栋。”晒西忽然低下头,瘦肩微微耸动。我递了一张面巾纸给她。
过后,她打开皮包,取出一张描金喜柬,双手递给我——她的手居然很稳。
那张喜柬忽然变得好重,几次都从我的指间跌下地去。我狼狈地一捡再捡,手总是发抖。
红纸上,印着是两个主角的名字。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成为故事的配角?
喜柬最后一次掉在地上的时候,我痛得弯下腰去,总是起不了身。
“没事吧?”她善意地走近,扶我。
“不用。”我深深呼吸着,假装能够微笑,抱住桌上那盘饺子,把一大瓶血红的剁辣椒倒在雪白的饺子上,开始疯吃。
新开坛的剁辣椒,又苦又咸,让人无法下咽。我的喉头像是堵着什么,总是吃不下去。这家饺子馆的饺子,真的越来越难下咽了……
我拼命大口大口地吞着,可就是吞不下去,吞不下去。饺子堵在喉头,我悄悄流下泪来。低着头,我努力地咀嚼,努力地咀嚼这盘饺子,以及这一盘悲伤。
吃过饺子,我们站在门口。
中午的阳光真是刺目,刺得人双眼发花,仿佛已是换了人间。
“再去喝杯咖啡可好?”我跟晒西商量,“最后一次。”
晒西想了很久。
我又重复说:“最后一次,好不好?”
她的眼中,也有一种叫做疼痛的东西,闪烁着,闪烁着。
下午的咖啡馆,虽然不曾打烊,但还是特别冷清。
咖啡端上来,她的南山,我的炭烧。
咖啡盘中,都配着两颗方糖,以及一小包牛奶。我那包牛奶,密封的塑料壳上,写着“友爱”。
而她面前那包,虽然也是一样的乳白色,所呈现的却是“幸福”。
这意味着什么呢?
“好苦啊!”我放下杯子吐着舌头苦笑。加了两颗方糖后的炭烧咖啡,才触上舌尖,就有一缕浓烈纯正的苦。
晒西把自己的方糖用小勺递过来。
“不用。”我微笑盯着她,“其实,咖啡就是咖啡,加再多的糖,也不能除去它的半丝苦味。”
晒西把头转过去,望着墙壁上一朵金黄的向日葵。那朵向日葵,已经不是疯子凡·高遇过的那一朵了。
我忽然跟她说笑话:凡·高疯了,有一年,他把自己的耳朵割下来,送给了他当时最爱的一个妓女,就只为了那个妓女说过,她喜欢他的耳朵。
“你要什么,你告诉我……”我轻轻地绝望地笑着。
晒西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慌,继而,又垂下头,拿小钢勺来回搅拌那杯滚热的咖啡。没有放方糖的咖啡,其实不需要这样搅动……
“我要你好好的。”她低声地说。
“可是,没有你,我的世界没有光亮,怎会好?”我叹息。
“家栋,我想,我已经不爱你了。”
“可是我爱你。”
“太晚了,太晚了。你现在,骗我不是那么容易了。”她微笑。她的话像一把刀子。
“爱一个人永远不会晚。”
“我不会再回头——”晒西抬起头,目光锐利地与我对视,“一次,两次……你还要伤我多少次你才会甘心?”
“宁可自残,我也不会再伤你……”我勇敢地说。
“如果这样,你放开我,容我找到我的幸福……”晒西坚定地说,“如果可以选择,我会再跟你说一次再见。不过你知道,有时候,因为不能回头,再见的意思,也许只是为了,永不相见。”
我呆了。晒西何曾这样决绝……
原来,她真的不会再爱我了,不会再回头了。
跟我说再见,已然是为了永不再见,这样的道别真是残酷。
我还以为,历经了无数的忧患,终于能够找到属于我的幸福,可是,不管怎样努力,幸福总是离我一寸,让我错以为伸手可及,而一旦伸手,它又变得遥不可及。
终于,我被击溃,靠在沙发上凝望天花板。那里也有一朵一朵细小而灿烂的向日葵,它们渐次在天花板上盛开,盛开,没有芬芳,也不会再有情怀。
咖啡冷了,情也冷了,我们只有起身,互相道别。
冷却的东西,味道会显得更苦,更涩。
“晒西,不要再跟我说再见好吗?”站起身,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哀求她,“不要再说再见好吗?”
这两个字,总是会刺痛我。
晒西站在灯光晦暗的角落,低首犹豫了很久,还是坚决地轻声说:“再见。”
高跟鞋敲打着咖啡馆的木楼板,发出尖锐却沉闷的声音,每一下,每一下,都好像把我的悲伤踩出一个血洞。
捧着心口,我绞痛得弯下腰去,一下站不稳,从浅窄的楼梯上直摔下来。
可是,说过再见的晒西,没有再回头,再也没有回头。听到服务小姐发出的惊呼,她只稍稍停顿了一瞬,然后,就好像刚才说再见的时候,做出一个早已做出的决定,绝不悔痛地拉开了木门。一些刺眼的光线被她的身影引入,又随着她身影的消失,转瞬消失。那些光线下飘舞的尘埃,也转瞬消失。
我爬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尘,重新上楼坐好。
我不会去追赶她,再追赶,也是枉然。她所要的不过是离开,不过是离开。
我只有放手。关于这一场情事,到底只是时空中一个不经意的误会,我怎能不放手?
坐在咖啡馆,真不知道,我一个人,要坐什么时候,才适合离开。
这一场爱情,我真的不知道,我一个人,要坐到什么时候,才适合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