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渐渐走近，立在门口唤了几声“扁伯”，未得应答，又见房门虚掩着，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玥儿，你瞧。”思葭藏在角落里暗暗观察他二人，只见那男子指着一地的七零八落道：“还记得这藤草吗？”那姑娘俯首躬身将那藤草拾起，凑近细嗅：“前几日捕获那怪物的可就是它了，那血盆大口的蛮物不论软硬见物便吞，唯独遇着这藤草才被降服。不好！扁伯莫非遭了不测？”“此话怎讲？”“必定是扁伯要拿这藤草缚那妖女，不料却被挣脱，反遭其毒手。”“该又是你臆想杜撰的，这藤草的神力，你又不是没亲眼见识过，当日那怪物那般蛮横霸道，一沾上这藤草，还不是脾气全无，虽作困兽犹斗滚扭几分，末了仍得束手就擒、褪回了人形。那女子怎么看也不像是能比过那蛮物的神通的。”“倒也是。当日那怪物被藤草缚住之后化作人形，依你看，它本初究竟是兽还是人？若是凡人因修道走火入魔变的，也太骇人了。”“我也不甚明白，师父原先曾说过****同生于天地道法本无分别，你瞧着兽相心生惊惧；岂知那兽见了你，面上也可露嫌弃与鄙夷，心中也可生厌恶与憎恨。世人皆只肯以人眼观万物，若能以物观物、齐物而论，想必能登时豁然开朗，攀通达高远之上境。”那姑娘闻言拊掌大笑：“我看着魔的是你，中邪的也是你！讲得这样头头是道，什么万物相齐、又什么通达高远，仿佛种种是你孤明先发，真真是被你师父附了身了。说起你师父，近来并未见他老人家本尊，又云游去了？”男子摆着手中藤草，道：“你这性子，真是没辙了。咱们来这儿做什么来着？现下优哉游哉地竟要打听起我师父来了。”那姑娘一击脑门，道：“瞧我，快去救扁伯！”却听得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谁要来救我啊？”
原是那老翁归返了，仍旧是拄着拐、弓着背，满面的光彩与褶皱：“两位后生小童，今日怎么有雅兴赏光来我这寒酸处啊？”两人忙奔上前去，那姑娘又是惊又是喜，道：“扁伯您还活着呢！”说完立觉失言，幌着手要打自己嘴巴子：“这舌头该割了！”老翁笑道：“你哟！老骨头还能折腾几下，劳小青玥成日记挂。方才我遇见你姐姐，她这会儿正寻你呢。”那姑娘被这话一吓，道：“她必定晓得了，这可了不得，扁伯须得救我。”老翁道：“什么救不救的，小丫头家的终日惶惶，这样不安心是随了谁呀。我方才将几味凝神静气的草本告知她，她满心欢喜，正要约你一同去山上采药呢。”那姑娘闻言道一声“真是玥儿的好扁伯！”拉上一旁那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同伴，便急匆匆地走了。
“出来吧。”扁伯进了门，招呼着思葭道：“这伸缩之法你倒学得精妙、用得也颇娴熟。”思葭复形，问：“方才那二人是？”“村中晚辈后生，说来倒同你们一样，都是苦命的无辜人。”扁伯顿了一顿，又道：“你精神如何，有否恢复元气？”“眠了半晌，无碍了。我听了一嘴，村中近来可是闹过鬼怪？”扁伯笑道：“你怎么也不问问龙女何往？至于这鬼怪，若届时龙女还肯归来，你且问她便明白了。”
思葭道：“她是扁伯引出去的，我自然不用担虑。”“你这娃娃，倒是初心始终未改。来，帮老家伙收拾收拾。”说着二人整理起屋中杂碎来，先前劳他费心布置这圈套，桌椅等皆已倾倒，一些还磕出木屑来，那老翁道：“索道子当由我来。”他用那虬龙拐挑起地上的藤草，挥旋几下，稳稳地甩至门后的篾筐中，又道：“我且问你，这几日可见全了五行者？”“只见了金行者常祁镇与火行者的朱雀，盘湖一役，也不知他是否顺利脱险。对了，扁伯早前提及的见了三个年轻外乡后生，可是真的？”“自然是诓你的，见是见了，却只有一个。”思葭忽地想起屋内那石碑法器，指着它道：“这石碑扁伯从何处得来？”老翁领她移步碑前，问：“上头的石鉴字，可都能读懂？”思葭细细查看，虽有些生僻字，大意却还能勉强通晓，便道：“莫非这是记载水行者专法的石碑法器？”
“来。”其时日已西沉，扁伯不知从哪里取来两片草席垛子，二人就此相对坐下。他道：“你与盘山那孩儿一样，平日里是个爱仔细琢磨的。你师父既已仙逝，你有什么想不通彻的，问我就是。”思葭沉思片刻，道：“我最想知道的几年前就问过扁伯，只怕扁伯此时仍不愿说。”“不是老东西不愿说，确实是也如你一样混沌未开、钻研不透啊。”“既如此，那思葭便问：水行者的石碑法器怎会在扁伯这里？”那老者垂首捋了胡须，道：“水行者其智至深至透，其情至刚至柔，于精研本支法理功术以外，更能凭触类旁通之法习遍其余四行专法而不伤及元气，为五行者中慧根最显要一脉。然你居青木林修行这些年头，可曾听你师父提起过水行者只言片语？”思葭道：“经扁伯这一说，倒确是古怪。师父在教授我习法理时，提及金火土三位五行者的也甚少，却多少言语之间有所关涉，或专法、或三理；唯独绝口未提水行者。这是何故？”“只因连同金木火土四位五行尊辅与我，早已与水行者及其尊辅断了联系。这些年我往来奔波于四方，一来是为着散居各处的五行者做个联络，彼此不至因地域之故疏了亲厚；二来又是为寻觅水行者踪迹，只可惜时至今日虽风声年年不绝，却仍难觅得二人踪迹，至今尚无确切音信。”“至今仍音信全无？从何时至今？”“自当年天苍山一别便是鱼沉雁杳天涯路，别离再难逢。”思葭顿了顿，轻声问：“这天苍山相别您可是头一回说呢，思葭愿闻其详。”扁伯抬眼望了她一眼，随即又是纵声大笑，笑得乃至前仰后合：“你这个娃娃，好一个泼天大胆，竟敢来套我的话！你可知当年你师父穆培霖如何唤我？他总唤我作‘隐寒蝉’，且说‘前人有守口如瓶、防意如城’者，而今观之，其讳莫如深之功、秘而不宣之力必难及扁二哥半成。’他奈何不了我这瓶塞子，你这做徒儿的莫不是要承志后继？”思葭自知再难撬开他那缄舌闭口，便只道：“那话归前言，扁伯便说一说这水行者石碑法器怎么在您处保管。”扁伯道：“五行者各自存有五行通法与本脉专法石碑，其余法器也各得一组，均须得在修行处由五行者及其尊辅二人妥善保管，世上统共五套，一旦遗失，无从补阙。这石碑是我第二次去盘山寻访水行者踪迹时，无功而返，归途中于悻悻然中在一块山谷之中因缘巧合而得的。”“扁伯所言可是北面环视盘湖的盘山？”“正是，如此说来，你已然去过盘山了。”“思葭心中有一困惑，北方乃是水行者方位，为何金行者与其尊辅在该处修习？”“当年我将觅得水行者石碑的消息告知培辛，他道水行者必定要回来取这失物，若守在盘山附近，总有相会日，便带着金行者离了白歧岭北上定居盘山，这一守就守至而今。倒苦了祁镇孩儿，因身居非地，他的专法修为约莫是你们几个中最末的。”
“思葭还有一事不明，扁伯为何这些年定居于这村寨，不做联络、也不寻水行者了？”“现下着你问答，正是为了此事。这村中古怪你也见识了一二，我落脚后察觉其中竟也有与五行者相勾连之事；我潜居于此为的是探探村中离奇，也好纾解胸中些许疑惑。过了今夜，你便速速离开这是非地，自寻祁镇孩儿踪迹去吧。”思葭道：“正不知往何处去寻呢，若非心下无着、迷惘无措，奈何怎会被扁伯诱至这方？还有那龙女，思葭须得如何措置？”扁伯道：“龙女之事你无须忧心，她若向道之心未死，早晚会归来找你。至于寻祁镇一事，这姬郗村地处中土与火焰山之间，已是南方地界，你一路向北，往盘山去就是。我料想他此时恐怕还未出盘山。北行路上若心有余力，且替扁伯打探一下水行者踪迹。”
是夜相安无事。翌日清晨，天未全亮，扁伯打点些药材及少许盘缠，一并交给思葭，随后便送她出了姬郗。她倒不解，自己一路担风袖月，要这些银两作甚？因龙女脱了身，腾跃之术无从施展，思葭只得靠双足步辇儿。虽吃力些，却一路或见群山吐翠、万木峥嵘，或见傍花随柳、香远益清，满眼的自然生气，叫人好不畅快神怡。
再前行数十里，林木渐渐少了，裸露的泥土之色愈发多地挤进眼帘，思葭便觉身子里窜上一股子乏劲，硬撑上一会儿又行了三五里路，她决定得歇一歇喘口气儿了。她挑了株半枯半荣的树倚着坐下，虽木力不是实足，但好歹其根本未死、枝叶也未凋尽，思葭便能通过它从远处吸取木力，精神恢复得也快些。原先在青木林，满眼的葱茏苍翠，整日的鲜活亮丽，何曾有过这般倦怠；思葭又想起龙女，此时若她还附在体内，随其轻易化身施法，也不必受此蹉跎。青木林的明亮光阴里总会有追逐嬉闹的鲁桐鲁杨兄妹欢快笑声回荡前后，有庄昭脆润悠扬的清笛声，不知何时起，他很少吹奏了，问他，他只说笛子不甚遗失了，再问，他就呆呆望着青水潭，不言语了；还有师父，生前总是惧怕他，为他的冷面严苛心生不满乃至怨尤，人一走，那些再尖刻肃杀的话语追念起来也和煦得渗出缕缕情意绵绵，唯一经得起悠悠韶华涤荡的只有思念二字而已，真是“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凶恶如那老青龙，若细细盘算，其粗蛮霸道也是事出有因，到头来全凭一个“情”字。人世间别离，始而喁喁情话，俄而泪湿双颊，终乃珍重一声，难怪乎他晚景暮年者始终不舍了。思葭笑了笑，自语道：愈发能想了，好一个仁义的木行者，师父说的“木者主仁”倒也着实不假。
正这样胡思乱量、天马行空着，却见不远处有些光彩。思葭心中起了疑，移步近前，竟是一溜的灵怪。这是她头一回见此物，惊奇得很，那些小玩意儿浮在地面上翻转嬉闹，并细细地叫着。她伸手去触，被触的灵怪迅即石化而后坠落下去消弭于抔土之中，真真一个奥妙难言！当初庄昭与自己初讲授灵怪时，因他描绘得活色生香、惟妙惟肖，自己还呛嘴：说得这样真切，仿佛你亲眼见过似的！庄昭那时只是笑笑，并不以言语辩驳；而今见了，与其当日讲的毫发不爽，整观绚丽夺目潺潺流于蹊径之上、独赏灵动摄人嘻嘻游转天地之间，佐证庄昭所言不虚。思葭抬眼顺着这一群灵怪放目而视，远方滚滚尘土中，缠绵勾连，然在某处不知怎的就没来由地断了。她沿路前行，至那断处，发觉竟是一处凛冽的悬崖峭壁，灵怪仍铺着那陡直的山崖一直下去，再一望，山崖下凹谷平地里竟落着座城，规整井然、纵横方圆。好一派雄奇伟观！
思葭立在崖上瑟瑟风中，心中想着：这灵怪是五行者修行至化境后施法所生，祁镇未及，朱雀也游离火行者之外，也只有另两位未曾谋面的五行者了。思及既已行至中土地界，极有可能是土行者，他备不住正在足下城中。
不多想，思葭便要下去进城瞧上一瞧。水行者萍踪浪影漂转无定，一时偶寄难觅；但若能同土行者见上一面，也是好的。那土行者的遁地术，凡触土便能施，随意遣使土质沙性化身，于地下隐居百岁、日行千里，不在话下。其祥物黄龙，与自己的青龙乃是血亲，若有幸能和他切磋讨教与祥物合修法门，尽快攻坚而上，更是绝妙。
只是眼下要下这峭壁多少要费些周折。不比龙女在身，方今她能调用的法术寥寥无几，身子又刚复原，倘若用强必定难固。思葭左右查看地形，西行一里，却听得一侧崖上隆隆水声，如同深雷隐云壑一般，再行些路程，便见岩树挂孤电，万丈白虹飞流直下，好一个“沧溟晓喷寒，碧落晴荡素”，蔚为壮观。
有水即要便当许多。思葭系好随身的草药包裹，一头扎进水里，随激流奔涌而下。期间凝神聚念，发木质，实而轻，一来叫那急流打不散，二来叫那浩淼溺不沉。不刻，她便在下头的水潭子里浮上来，游上岸，并施法去了周身的水。
可惜这样一来，思葭便断了那灵怪的踪迹，难以顺藤直往，只得先进城，再做打算。此时面前除偶有风沙障目，可谓一马平川全无阻碍，思葭整装朝城中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