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倒,众人惊魂方定。思葭与龙女分身,降落下来。那龙女忙过去伏在饕餮一侧,哀声唤着:“五哥,五哥啊。”可惜兽死如灯灭,一切已成风,纵然心伤,也不过徒劳。那龙女回首含泪望了思葭一眼,思葭便心领神会,颔首默许:她想带饕餮回青水潭去,料理完后事速速归来。龙女旋即施法缩了她五哥的身子,由嘴里衔着乘云而去了。
“姑娘可是木行者?”身后传来一个男子声音,思葭循声顾首瞧了一眼,竟像在哪里见过他一样。“姑娘莫疑,在下是火行者尊辅之子霍庄尹。”“火行者尊辅也在此处?”“正是,这里说话多有不便,姑娘且随我来。”
思葭随他绕过正殿,迂回进了一间厅堂,上头挂着“洪范堂”三字的牌匾。推门进入,里头立着位半百岁数的男子,因堂内昏暗,一时看不清相貌。那年轻男子道:“爹,她来了。”堂前立着的那位转身道:“来了,坐下吧。”思葭走近细瞧,此人正是火行者尊辅霍培彦,忙上前行礼:“思葭见过霍师叔。”
原来他二人在木行者尊辅穆培霖的丧事上见过一面。这位师叔和颜悦色道:“当日青木林一别,思葭可别来无恙?我们竟在此处再会了,真是意料之外啊。”异乡逢故人,哪怕这故人只有匆匆一面之缘,也着实让人分外亲切。思葭心中欣喜,道:“思葭也如何都意想不到能在这石头城与师叔相会。”霍培彦笑道:“来来,都别拘着了,坐下。”于是他三人分别择位坐下。
思葭道:“霍师叔与师兄都在,莫非火行者她也来了?那日在盘湖无缘得见,思葭正想见见这位妹妹及其祥禽朱雀呢。”那父子二人闻此甚为惊异,对视一眼,倒让思葭有些不解。霍培彦道:“方才你说你在何处与歆然无缘得见?”思葭回道:“在北方金行者修行的盘山盘湖处,朱雀也曾去过,只是当时因我正在水里养伤无缘相见,怎么师叔不知吗?”那霍培彦道:“我三人此行出火焰山北上,途中与歆然走散,不想她已到盘山了。”思葭道:“原是在的,盘山与青龙一役后我便与他们失了联络,正四下无着,在姬郗村见了扁伯,他叫我仍回盘山去寻他们。师叔与师兄既也是要寻火行者,正好同道去。”那霍培彦道:“正合我意,同道而行彼此照应也方便些。你也见了扁二哥,几年未逢,他可倒安好?”思葭道:“扁伯精骨气康健如旧,正潜心医药。思葭今日便可启程北上,不知师叔师兄……”霍培彦道:“且须候我几日,容我将一些琐事操办妥当再出发。你也且在宫中歇几日吧。”思葭道:“自然是听从师叔安排。思葭多一句嘴,方才殿上所见的可真是土行者及其尊辅?若果真是,思葭当前往拜会。”那霍培彦摆手招呼思葭近前,低声道:“这土行者颇有些蹊跷,当日初见我便知有待商榷处,只是他接待我父子二人倒是十分客气,饮食行走,有求必应。一会儿你且随庄尹去偏堂的厢房歇下,先莫要知会他,待我观察仔细了再行事。”
思葭随即拜别火行者尊辅,随她新识的师兄进了一间厢房。她瞧着那师兄的背影,几乎可以断定就是命案当日城楼上的男子了,心中不免难安。现下龙女不同在,不仅要提防着那所谓的“土行者”,怕是连这父子俩也要留心了。
是夜无什么大事,思葭初入住这样的大构筑,自然睡不安生,只得长发做茧,于茧中入眠。除刚迁入青木林的那些日子与师父仙逝后几日,这是她头一回再用此法梦寐会周公。那一边,歆然倒睡得十分安生,只是后半夜梦中恶事重现,直吓得她惊悸而起。
朱雀在一旁叽喳啼鸣不休,竭力提醒她正身处盘山地界而非南方火焰山,她方定下神来,环视洞内,祁镇并不在。她施法火浣周身,抖了抖褪下来的碎屑,算是清洁,随即起身出洞,毕竟盘湖晨醒中,风光不与晚时同,风乍起,吹皱半湖碧水,清澈明净得让她心下徒生料峭轻寒,身子上自是不冷的,只是天凉好个秋,她也知须得尽快离开这萧瑟境地。她喊了一声“祁镇哥哥”,只见湖中便起波澜,祁镇从湖里浮起上岸,施法干燥周身,笑着道:“歆然起得好早,昨夜睡得如何?”这时,朱雀也来与他打招呼,又蹭又啄的,好不亲昵。
歆然道:“你那石床硬,只是心里安生,倒也睡得算安好。你莫非是在水里待了一夜吗?”祁镇道:“我思念师父,只得借旧地旧物抒发。盘湖水又向来清爽怡人,我在其中十分自在。”歆然道:“我是断断不敢碰水的,有时想想,不免悲从中来,人家女儿红妆打扮不离水,滋润所及,性子也一水的娇柔;我的梳洗却只靠火浣,灼炙所至,如何叫我娇柔得起?”祁镇一时语塞,她这话伤怀,口气却又可笑,正不知该拿什么话去对接,歆然倒是一声朗笑,道:“可若叫我去绣个枕头、扭个腰肢、说一句卿卿我我的缠绵话,我还当真是做不来的。这火爆性子既落在我头上了,我也欢喜。”她又忽地垂首低语:“只是有时坏事,不知那鲁杨当下怎样了。”
他二人沿湖行走。祁镇道:“当务之急须要出了盘山。那罩壁除凭尊辅之命破开,可还有他法?”歆然道:“我当日出火焰山是骗了那小禽兽为我开门,除此之外,不知他法。”祁镇忽地想起什么来:“当日盘湖一战,我昏迷过去,醒后竟已身在盘山之外,不知那龟趺是如何将我挪出去的?”“玄武自是能自如进出的,至于如何带你一同出去,其甲壳与金性罩壁同质,只需合力相撞便能破个口子,与你昨日使金刚拳出罩壁一理。”“既是一理,当日破开金性罩壁如何没激起那水性罩壁?”歆然被这一问,愣了半晌,道:“祁镇哥哥说得是,我竟没想到。我先前进进出出出这许多趟均是来去自若全无阻隔,为何咱们这会儿却忽地引出那水性罩壁了?”祁镇当即拉了她的衣袖,往罩壁跑去。歆然不知所以,未摸透他什么打算,心中却莫名地欢喜,因跑得急,她身上的红罗裙细细地燃起来,微焰飘扬风中,衬出满身光彩,远远观之,在这清冷寂静的盘山亮眼异常,朱雀跟在身后亦欢腾喜悦。及至前日罩壁破出处,她方知糊涂懵懂,忙问:“祁镇哥哥,又来此处作甚?”祁镇以手触壁,兴奋溢于言表,道:“果真如此,歆然,你快来摸摸。”歆然狐疑万分,踌躇未决,被水灼伤虽复原得快,终究不是好受的;那小急性子朱雀倒一头迎了上去,歆然惊中失声,却见朱雀不遇阻隔,穿行而过,倏忽便已身处罩壁之外。“这是何故?方过一夜,这水性罩壁便消了。”她大笑着来回走了几趟:“竟真的没影了。”昂首又见祁镇立于原地未动,道:“祁镇哥哥怎么不出来?”祁镇道:“你须得让开,这就来。”说罢凝神运气双手使出渐熟于心的金刚拳,气力拿捏得不多不少,所破开的口子刚能容他钻出。
“前一刻咱们还在盘湖边烦恼,这时竟双双立在罩壁之外了,歆然仍旧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祁镇哥哥,你是如何知晓破解之法的?”祁镇道:“我原也不是十拿九稳,以为此是必中的计较,前来勘察之后方证所猜为实。咱们先前并未瞧见龟趺破开的口子,还有所寻非的的缘故,这会儿亲瞧见自个儿破开的口子也不在了,可见这金性罩壁是能自行愈合的,一旦愈合,那水性的罩壁便退隐了。”歆然听后暗生敬佩,道:“好你个聪慧的金行者!以颖悟绝人称名的水行者想来也不过如此罢。”祁镇道:“后话别处再议,咱们须速速离开这里。”说着直往南疾行,歆然忙跟上,问道:“祁镇哥哥心急火燎地要去哪儿?有确切去处我可化身负你前去,也比这脚程要快许多。”祁镇道:“并没有确切去处,只消远远地避开那罩壁,此刻我眼前耳中还有师父的幻像幻音呢。”
他二人一路下坡,道路渐渐趋缓,视野徐徐开阔,又行几里,终停下脚步来,驻足喘息。说喘息主要说的是那祁镇,他平日修行不断,赶了这些路竟也累了,倒是歆然,面色不似在盘湖时那般苍白无血色,愈行愈有精神,她笑道:“祁镇哥哥,你连我一个女儿家也比不上,脚力这样差。”祁镇气息急促,择地坐下笑道:“你是女中豪杰、巾帼丈夫,我这蚍蜉之力如何敢撼你参天大树。”待歆然坐下,又道:“咱们也走得够了,下面何往,我这井蛙要向经风雨、见世面的费姑娘请教了。”歆然被他这话逗得大笑,道:“谁说金行者刚愎严肃,祁镇哥哥颇复诙谐,妙语解颐饶有风趣,使人笑不能止也。至于意将何往,还要视祁镇哥哥心中最记挂谁而定,若是记挂你师父,该往西方白歧岭去打探;若是记挂木行者及鲁氏兄妹,该往东方青木林去,想与你那玄武相会,也是同向;若是记挂那未曾谋面的土行者,再往南去中土地界;可若是记挂火行者者呢,现下便可瞧个够。”祁镇道:“自然是个个记挂的,只是最忧心师父安危,便朝西往吧。”说着即要动身,那歆然却拦住他,道:“哥哥莫急,且先随歆然同往一个地方后,再去白歧岭不迟。”“什么地方?”“去了便知,人间仙境。”说着便与朱雀合体化身,负祁镇展翅而去了。
前路漫漫,祁镇心里想着,找到师父同归盘山修行,这场风波便算是了结了。至于修行的终点是什么,师父不曾提过,他也无意思量,深居山林、静心休养,理所当然的生活常态。然倘若他能探赜索隐、极往知来,便能明白这段所谓的风波是多么微渺不值一提,便能竭其所能尽心安享当下这一刻稍纵即逝的宁静恬然。而事实上,当歆然抛出“五行者为何”之问时,他的无为世界已现崩塌之端首。万物并作,列位看官且以观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