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的上元节,在西洲办了宫廷灯会,丝竹妙音直达九霄,旖旎灯影光映星河,西洲五处佳景妆扮煌煌,十里烟波系上缤纷各异的花灯,琼台内诸部乐伎各施绝艺,玉阙内舞姬彩袖飞扬,蒹葭亭美酒珍馐诱人,流芳甸盘旋着欢声笑语……
仅隔数日,却是这般凄凉光景。所幸灯会上所用的一切器具尚置于玉阙,杨策搬出火塘点燃柴火,以锦帷华幔帷堆起一方厚实的坐席。
坐于火塘前,宁歌使劲地搓着手,手足渐暖,却仍是隐隐发颤,好似永远无法停止内心的震惊与痛楚。
杨策坐于一旁,不时望她一眼。
容颜似雪,双唇覆霜,惟有那双点墨深瞳闪现出一丝生机。
他担心她支撑不住,她罹难多次,身子损耗甚大,这会儿又不肯回去好好歇着,她究竟想要怎样呢?
长睫半卷,盈满哀伤;眸色戚戚,死寂如枯井;整张脸仿若千里雪原,覆盖着无穷无尽的绝望。
他知道,或许,她的心中,此时正在流泪。
她抱着双腿,下颌搁在膝盖上。他看见,一颗颗泪珠沉重地溅落……
他想将她搂在怀里,却不得不克制着自己,因为,她是公主,他是臣子。
竭力压抑的哭声终究响起,门窗紧闭的玉阙,回荡着悲伤的抽泣声,愈显空寂。
杨策静静望她,终是将她揽向胸口,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背。
越是安慰,哭声越大,浓重的哽咽声透射出她郁积已久的苦楚与哀痛。
宁歌贪恋着片刻的温暖与抚慰,不自禁地蹭向他的胸怀。
受伤的心,总是需要一方温暖而深切的胸怀,任凭伤痛与哭泣。
良久,哭声渐歇,宁歌慢慢止了抽咽,却被他抬起下颌,迫她迎上他温柔而怜惜的目光。
杨策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举止轻柔而笨拙,仿佛拭去的是琳琅珠玉上的蒙尘。
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也有如此温情的一面,仿佛,他只是在珍视心爱的女子。
此时此刻,他不是臣子,她也不是公主,只是一男一女。
陡然间,宁歌被自己荒唐的想法震住,尴尬地坐开,垂眸理着身上的斗篷。
见此生硬的举止,杨策晓得她的震动与抗拒,只是微微一笑,坐了回去。
玉阙之外,北风呼号,屋内虽有暖火,仍是寒意逼人。
“将军怎会突然出现在此?”突然,宁歌幽幽地问了一句。
“臣职掌皇城宿卫,自然晓得公主身在何处。”杨策迎上她质问的目光,泰然而笑,磊落如风。
“方才在琼台发生的事,你都看见、听见了?”宁歌本以为他会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却没料到他会如此坦白地道出他时刻关注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是——监视,此时此刻,更觉此人心思深沉、深不可测。
“臣赶来的时候,恰巧看见皇后娘娘离开西洲,琼台之事,臣并不知情。”杨策落落拂了一下鹤翎斗篷。
静默须臾,宁歌似乎平静若许:“谢谢你。”
杨策低朗一笑:“此乃臣的本分,公主无需介怀。”
宁歌望向他,唇角微勾:“本以为你我已经两清,如此看来,又要重新开始了。”
杨策俊毅的脸上浮起轻笑,半是戏谑半是诚挚地说道:“公主还记得吗?无论时辰对不对,只要公主站在原地,纵使火海刀光,纵使千山万水,我一定会站在公主前方,护公主于左右,令公主不伤及半分。”
宁歌苦笑,故意将他的言辞当真:“记得,未曾料到将军说到做到,只是我不明白,将军为何如此待我?为何一次又一次地救我?”
杨策含笑挑眉,朗目熠熠:“臣说过,此乃为人臣子的本分。建康城郊的燕子矶,臣偶遇公主,那夜臣便知道,臣将与公主历经多次生死劫难。”
宁歌默默一笑:“莫非你会占卜算卦?”
杨策低笑:“不会,臣只是这样觉得。”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火塘里爆出轻微的哔噗声,火光温和地照着,暖了心,暖了手足,暖了那痛入骨血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