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峰上,千年万年以来都裹着厚厚地一层冰雪。本是冠绝人间的高处,自然高处不胜寒。峰上的东南角,有一块方圆数十丈的天然平台,药王居就坐落其上。若是没来过的人,怎么也想不到,这鼎鼎大名的药王居,其实也就是一座十分朴实的院落而已,不比寻常的农家院子精致到哪里去。院子并不大,四周用绿色的竹篱笆围着,空间紧凑,似乎因为这数百名病患的到来,马上就变得拥挤起来。
隐约能望见一层温婉灵动的结界流光笼罩着整个院落。不知是什么法术,令院落里总是维持着春天的温度,脚下盛放着五颜六色的繁花,与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人是有温度的情感生物,哪有人会喜欢久居在酷寒冷峻的白色荒漠里呢?
绚烂的繁花从药王居一直延伸到东面的峰口,其余三面皆被坚硬嶙峋的巨石雪峰阻断。南北、西面各自有一条象腿粗细的玄铁铁链从院子底部延伸出去,分别缚着一大片云彩。西面的云彩锁的颇远,看不真切,南北两面皆是宝气氤氲,不知养植了多少珍贵的药材,都是上了年份的天材地宝。数不尽的烟霞在云朵间升腾缭绕,四周无尽的雪山如同众星拱月般将药王峰围绕着,青天之下,白云之上,如同仙境一般。
孙思邈正躺在摇椅上喝酒,长长的白须一直拖到胸襟。他活了一百七十三岁,但是直到一百六十二岁他才开始喝酒。不喝酒绝对是他能活到一百六十二岁的原因之一。可是当他活到一百六十二岁之后,他忽然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因为这个世界上突然有了他治不好的病。
当一个垂暮的医生遇到了他治不好的病,岂不就像一只老猫却碰见了一只怎么也抓不到的老鼠一样郁闷?
孙思邈给自己猛灌了一口酒,然后咂咂嘴,用力的晃了几下摇椅,摇摇晃晃,用眼角瞄了一眼和程百草携手就走进院子里来的离药。然后气呼呼的闭上眼睛,装作睡着了的模样。就是这个女娃儿。让他孙思邈绞尽脑汁,穷尽毕生所学,治了十一年,却一筹莫展。
他行医百余年,一生当中不知诊治过多少疑难怪病,还真未尝遇到过他治不好的病症。人们敬佩他的医术医德,尊称他为“药王”。可是这位药王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到了这一百多岁的暮年,还会遇上这么个简直要将自己一生的招牌都葬送的灾星病患。
谁又能想得到,这般美得令人窒息,几乎集天地造化于一身的谪仙子,她竟然会罹患怪病,智力竟会永远停留在九岁的孩童时期呢?更令人心痛的是,每逢朔望时分,她还会出现莫名昏迷失忆,全身寒热交替的症状,血气郁结,百脉不通,心脏更是如虫蚀般痛苦不堪……
孙思邈是个孤傲的老头,心下总觉得治不好她,就无颜见她,更没有颜面再见将她托付给自己的故人。甚至每次朔望替她行金针活血大法减轻痛楚时,孙思邈都是用布条将自己整个头都裹起来的。时日迁久,虽然离药心蚀脉堵的症状经他治疗缓解了许多,可是孙思邈仍然找不出病因,更没有根治她的办法。
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有多么渴望能治好她的病,可是离药的身上压根就诊不出什么头绪来。她既无内伤外伤,又无脏腑病症,排除降头毒蛊,脉象完全也正常,情志更无不妥。可是,偏偏她就只能永远像个孩子一样活着,每半月还得承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楚。连孙思邈这样的医仙名宿都束手无策,整日里只能借酒浇愁。
孙思邈每次看见离药时这一系列的变化,都落在程百草眼底。
有时候,他会哑然失笑。难得师父都这么大年纪了,却还有些单纯至简的孩子气。也许至纯,才能最性情,因为心无旁骛,所以更专注。这也是许多能在武学、或是专业领域里登峰造极的人物所共有的品质。
程百草走上前去,恭敬地唤道:“师父,徒儿回来了。”
孙思邈缓缓睁开眼睛,道:“嗯,回来就好。”
程百草示意身边的姜玄夜,“师父,这位就是那里来的人,他……”
“晚辈姜玄夜,久仰前辈大名。”姜玄夜抢道。
他心中有太多的问题要等着孙思邈解答,他等不及要向前一大步,打断了程百草有些拖拖拉拉的言语。
“姜……玄夜,那人……是你父亲?”孙思邈又闭着眼睛,喃喃问道。
“是的。听闻前辈与家父是故交,临行前,家父特意嘱托小侄代为问候。家父还尤为关心舍妹的病情?不知……”
一提到“家父”和离药的病情,孙思邈像是气极了。
“哼!你回去告诉那个老不死的,他女儿这病我治不了。”孙思邈使劲地摇靠椅,气鼓鼓地说道。
“额……前辈不是在跟晚辈开玩笑吧?”姜玄夜顿了顿:“您是天下第一神医,这世上还有您治不好的病吗?”他的心头一凉,隐约的忧虑仿佛应了验。
“哼!不是治不好,而是治不了!你这妹子,这是她的命!还有!回去告诉你老子,以后你们九黎族的人,我一概都不医。”
“前辈,这话是什么意思?”姜玄夜皱了皱眉。
“什么意思?”孙思邈突然站起身来,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欲言又止。
“……”他转过身去,摇摇头,顿了半晌,有话要说,又生生咽了回去。
“前辈有话不妨直说……”姜玄夜追问道。
……
“没什么……”
姜玄夜显然不甘心,还欲追问。
“倏——”
孙思邈却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原地。姜玄夜一愣。没有人看清楚他是怎么消失的,宛若突然凭空蒸发了一样。
姜玄夜突然急追两步,对着天空大喊:“前辈!孙老前辈……”
这时院里的其他人才仰起头,看见孙思邈袍袖鼓舞,像一只大鸟掠过天际,消失无踪。
他自顾自离去了,没有回答姜玄夜。
倘若一个问题注定没有答案,那么无论你怎样追问,都是无果的。所以,回应姜玄夜的,也只有山岭间空旷寂寥的回音。
甚至还有……
另一个老头的叫骂。
“他奶奶的,哪里来的野小子!当这里是你家啊?瞎吵吵,搅了我老人家的清梦!”
西厢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满面怒容的老头。他脸若重枣,发须皆白,看上去简直比孙思邈年纪还要大。挺着个圆滚滚的大肚子,长长的胡须简直要拖到了地上,编成一条条小辫的模样。
程百草和憨老九瞧见是他,都见怪不怪,二人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大师兄。”
原来,这老头便是孙思邈的大弟子“悬丝七诊”陈玄心,他本是孙思邈七十岁时收的一个童子,如今一百多年过去了,那时的童儿,如今也已经是一百零九岁高龄老者了。他耳濡目染,习得一身玄妙医术,成了药王门下的大弟子,一手悬丝诊脉法更是深得孙思邈真传。早闻孙思邈曾在贞观年间用此绝技为长孙皇后诊脉,却也只能诊一人。而陈玄心却可以同时以丝线系脉并诊七人,这份功力恐怕早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实话,这老头,他的修为不高,医术却实实在在是药王几个弟子当中最好的一个。
陈玄心随便点点头,算是回应这俩师弟。接着身形一晃来到姜玄夜的身边,吼道:“你这后生!瞎嚷嚷什么?孙老前辈……孙老前辈……听不懂孙老前辈的话是吗?”
姜玄夜眼睛一亮,真诚地看着他,想求个解答。这老头见他对自己非但不见怪,反而满怀期许。原本被搅了清梦、心头火气正旺的陈玄心却一愣,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生气了。恢复慵懒的面容上,皱纹深深,眼睛一睁一闭,完全一副没睡醒的模样。陈玄心一连打了几个哈欠,停顿了数秒,见姜玄夜仍是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只好叹了口气,说道:“只有能治得好的病,那才叫病;治不好的病,那就是命!”
他比姜玄夜矮上一大截,踮起脚也够不着姜玄夜的肩膀,他却硬要老气横秋地用指头戳着姜玄夜的胸膛。本来就枣红的脸蛋更因为踮脚仰头憋得更红,看上去有些滑稽而可笑。
可是姜玄夜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了。
“是么……治得好的病,是病。治不好的病,是命……”姜玄夜喃喃道。他转过头,看着离药,那目光里满是绝望的怜悯。
离药却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总是这样复杂的看着自己。
自从九岁那年春天,姜玄夜带离药出宫踏青归来,发现离药不慎染上了“风寒”之后,她便再也记不起一个月之外的事情了。那日,她连续高烧昏迷了七天七夜,急坏了姜玄夜。他连夜将魔族都城所有的巫祝、祭司都召来,可是他们全都束手无策。最后,甚至惊动了魔尊蚩尤。魔尊震怒之下连斩了四名大巫祝,又亲自将离药从苍梧之渊带到药王山,交给当时最负盛名的“药王”孙思邈医治。
可他也想不到,连普天之下医术第一的“药王”孙思邈也只能勉强控制,却不能根治她女儿的病情。
十一年过去了,离药已经长大了,她比族中的任何一个女子都要好看。可惜魔尊蚩尤再也没有来看过她,否则他会发现,离药有多么像她的母亲啊……
姜玄夜的面色苍白无血,眉头紧皱。原本,药王派徒弟到苍梧之渊来拜望他,他还满心以为,离药妹妹过了十一年,病终于要好了。他迫不及待要亲自踏上人间,将她接回苍梧,和父王母后,和他永远生活在一起,谁想来到这药王峰上,得到的竟是她治不好的消息!
看着姜玄夜喃喃自语,失魂落魄的模样,程百草不禁安慰他道:“姜兄不必过于伤怀,世上能人异士无数,说不定能有别的办法……”
他看了看挽着自己手臂的离药,离药也天真的抬起头来对他笑。令程百草会突然觉得,她若一直像这般长不大,只是爱笑、开心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呢?她会少去多少尘世人间的烦恼?
姜玄夜身形一掠,立时到了他的跟前,激动地揪着他的前襟,明明笑着,声音却有些颤抖道:“有办法吗?有什么办法?若是孙思邈治不了她,还有谁?还有谁可以治她?程兄弟,你说,你说,我去找他!”
“额……”程百草原本就是安慰他,并未想好下文,此间便一时语塞。
“若我师父治不好,那当世应无第二人。除非……”陈玄心不忍道。
“除非什么?”
“除非神仙下凡,或是十巫再世,神农复生。”
姜玄夜刚刚燃起的希望在几句话之间又破灭了。早知如此,程百草倒宁愿自己刚才没有安慰他才好。程百草明明还想说点什么,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异变陡然发生!他不仅说不了话,连身体也不得动弹。
倘若一个人一连被人从颈部到下肢点了七十二个正穴,又被金针封住心脉,他如何能动弹得了呢?
程百草虽然年轻,可他出身世家,自小崇文习武,并由当世一流的剑客“潇湘夜雨”秦孤鸿亲自教导。他天赋异禀,又刻苦异常,二十一岁时已臻先天高手之境。在当今的江湖上,即使是用暗算,能在一瞬间将他制住的人,也绝对不会太多。
这个人出手一定又快、又准、又狠!他能在一个先天高手反应过来的十分之一个瞬间精准无误的拍便人体背部的七十二处要穴!
会是谁?又出自何种目的?
他自诧异着,却见一名矮小的身影低着头,缓缓从他身后走出来。他低着头,并不是他为自己暗算的行径而羞愧,他只是在欣赏自己的右手。他的右手干燥而稳定,五根手指远比一般的孩童要粗实许多。“憨老九”看着自己的手,就像在欣赏一幅画,口中情不自禁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离药兀自拉着程百草的袖子,不明所以。只是有些生气的对“憨老九”说:“小九,你干什么?”
程百草也盯着这个个头刚刚长过自己腰际的小孩,眼中又惊又怒,似乎到了此刻,犹然不相信,竟然会是他!他想干什么!
这份疑惑,一直到“憨老九”抬起头的那一刹那。所有的疑问才得到了确认。离药看着他的眼睛,有些惊恐地拉着程百草后退了一步。
他的目光歹毒而阴鸷,像一条蜷住猎物的蟒蛇。从前天真无邪而又憨厚的笑容荡然无存。
或许,他压根就没有天真过。“憨老九”的“憨”当然是装出来的。
真正天真的,一直是他们自己而已。
“你是不是很想问为什么?”憨老九戏谑的看着程百草,他觉得程百草一定想问这个问题。
他竟一点也不结巴了,他的声音因为兴奋和激动而有些颤抖。
“哈哈哈哈!”
他的五官慢慢蠕动,从而变成完全陌生的另一张脸。那是一个阔塌鼻的中年马脸侏儒。
他究竟是什么人?他的武功这么高,混入药王居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程百草不断地用眼神示意陈玄心,可是陈玄心明明看见了,却淡漠无比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就像,他的眼里压根就没有程百草和憨老九这两个人存在似的。
原先在前院呆着的那三百多名病患看得面面相觑,直到陈玄心走到一张方形石台后面坐定,掏出丝线,懒懒地说了一声:“看病了。”那些人才蜂拥着挤成一条麻花般扭曲的队伍。
云水悠悠的天际,突然有些风声鹤唳。
姜玄夜有些吃惊的看着眼前发生这一切,方才得知妹妹的病治不好之后,他的心绪就一直慌乱复杂、起伏不定。此时看到异变陡生,却突然怒极反笑道:“妙极妙极!敢情这药王山上,从师父到徒弟,都是一窝怪胎啊!”
语罢,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着那个侏儒,霸气道:“把他的穴道解开!”
言语间不容置疑,仿佛随时可以施以雷霆一击,立毙那马脸侏儒。
马脸侏儒却不急不躁道:“请给我一个理由?”
“没有理由!”
“哎!果然魔族就是魔族!蛮夷不化,完全讲不通道理。”
“最后一遍,解不解?”
姜玄夜的身上陡然生出一股古老的战意和杀气。
那马脸侏儒生生被骇地退了两步。
可他兀自嘴硬道:“不解!不服气,你来杀我呀。”
姜玄夜冷冷一笑,道“很好!”
“好”字的声音还未落下,姜玄夜的人就已经到了马连汉子的跟前,袍袖猎猎,掌风如刀,一瞬间封锁对方所有退路,直击他的天灵盖!
眼见那马脸侏儒避无可避,即将横尸当场,红白一片!姜玄夜的心脏却陡然剧痛,如同被无形的爪牙攥紧,再慢慢被磨盘碾碎,痛到他眼前一黑,神智几乎不清。他本能地捂住心脏,剧痛令他失去平衡,反被那马脸侏儒反击一拳,重重地锤到腰腹,倒飞出去。
姜玄夜勉强站定,浑身筋脉无一处不是剧痛难忍,心脏更是宛若被撕开了一般!“噗”地吐了一大口血,身体颤抖不已。
他指了指背对着他,正道貌岸然地诊病的陈玄心,“你……”
马脸侏儒冷笑道,“你早该明白的。”
他早该明白的,陈玄心跟这个马脸侏儒原本就是一伙的。
而陈玄心先前在姜玄夜胸膛上看似随意戳的那几下,当然一点也不简单。
“其实他也没干什么,只不过戳了你的期门穴和檀中穴,另外放了一只“噬心蛊”到你的衣服里而已。”
他们的目标,压根不是程百草。他们的目标,正是他本人,魔族少帝,姜玄夜!
马脸侏儒老气横秋地背着双手踱到他身边,聚精会神地欣赏着自己“猎物”的表情。
姜玄夜紫色的瞳孔因为愤怒而变得精烁闪亮,就像灯光下的紫晶,不同的是,他眼中的紫晶,充满了暴戾的杀气。但凡此时此刻他身体有一分可以动弹,那眼前这个怨毒的童子立马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他不能动。他脸上因为愤怒而抽搐的表情,只会令那个侏儒更兴奋。
“轰”百丈外的一座山峰上忽然响起一声震天巨响。竟是一团火球重重砸到雪峰上,连着山尖、积雪,一齐崩断碎裂开来,声势惊人,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眼光。程百草的视线恰好正对着那个方向,就算他不想看清,他也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方才那团陨落的火球里面分明裹携着一个人的身影,孙思邈。
程百草的胸膛顿时像蹿出了一条火线,眼前之景令他心急如焚,眦目欲裂。奈何身上七十二处大穴被制,只能干着急。
就在此时,药王峰四周又有雷声震动!正北坎位和正南离位突然出现一杆三丈多高的巨大红色幡旗,上书“天行火德”四个篆书。紧接着,乾、坤、震、艮、兑、巽位也各自出现了一杆一模一样的幡旗。幡旗之间光华流转,符文隐隐,连成八卦阵型。眨眼间已将药王峰囚在当中。
再一细看,那八根幡旗尖上,各自还挑着一具黑色劲装的尸体,竟是姜玄夜的八名暗部,已然无声无息地被尽数拔除!
“天师五行正教!火行旗!”那病患当中有见多识广的江湖客,见此情景,忍不住失声惊叫出来!
原本笼罩着药王居的那层五彩结界倏然融化消散开来,变作不见。众人这才感觉到头顶传来一阵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