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远很远的地方……
是这座太古传送阵的尽头么?这样模棱两可的形容完全能让人产生上百种截然不同的联想。程百草格外好奇,一心还想再问的详细一点,可他很快发现,左慈很明显已经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再做深究了。
用他的话来说即是:“天道有序,万物循理。有些事,等你们的修为达到了一定的境界,自然就会知晓。”他顺手一绕,划了个小圈,示意祭坛外围堆积如山的遗骨,“这个庞大的天地博弈,我现在说给你们听,实在有害而无益。”
听见左慈仙人有些无奈甚至徒然的语气,以程百草和毛灵药的心智,心中各自业已有了些猜测,但是很模糊,他们仍然难以将这么宏大的天地博弈具象化!按照左慈的说法,可能连他这种等级的老牌神仙,都不过是这天地博弈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小小棋子!那真正的博弈者,又是多么可怕的人啊!
紧接着,无数的疑问在程百草的脑海中接踵而来。
博弈者是谁?
他们博弈的目的又是什么?
该不会是这九州六界的亿万生灵吧?
如果是……那……这两位(也许更多)天地棋局的博弈者是为了争霸?还是为了……为了毁灭?!!
想到这里,程百草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抬头,望向左慈深深的、跳动着晦暗冥火的眼窝中,一面寻找着,一面却又在祈祷着——千万别让自己从他的魂火中感觉出某些能够验证这些可怕猜测的东西出来。
还好。
左慈的魂火安宁而稳定,他若有神情,也该古井无波的。
“不过,你们能进得来这须弥空间,见到我,也算是冥冥之中的一场缘分。更难得的是,这‘涅麒麟’对竟然你们颇有好感,呵呵,也是怪事一件……”左慈道。
“涅麒麟?是它吗?”毛灵药指指左慈肩头的金毛小兽。
“是的。”
“为什么要叫它涅麒麟?”程百草问他。
“世人只道:‘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其实麒麟族也是一样的,它们同为天地创始之初的天阶神兽,不死不灭,不入轮回。当前世的灵身战至最后一息,它们也不会消亡,而是退化至低阶的凡兽形态,抹去记忆,成为一个新的个体,再经过漫长岁月的修行进化,等待下一次觉醒的那一刻。你们所看到的,就是一只货真价实,正在涅槃中的麒麟。”
“原来如此。”程百草和毛灵药道。
“那他的前世……”
“他的前世……”左慈沉吟着,“是一位天地泰斗,是前辈的前辈,他是一个……盖世英雄!”
程百草和毛灵药看到左慈的眼中又有了些怅惘,没有说话,只是望向金毛小兽的目光里多了一丝敬重。
“当然,它现在已经是一个新的生命,新的个体了,跟以前不再有什么本质上的关联……对了,年轻人,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哦!晚辈毛灵药。”
“晚辈程百草。”
“咦?灵药……百草……你们的名字倒像是生来就为了做郎中啊……哈哈!”
左慈仙人方才还在怅惘,此时又哈哈大笑起来。这倒不是喜怒无常,而是堪破生死的一种豁达。
“额……晚辈二人,确实算是郎中……”
“啊?哈哈哈!”左慈笑道:“妙极妙极!郎中好,郎中好,医者仁心嘛……”
左慈说完,忽然把肩头的金毛小兽抱了下来,递给程百草,并示意他上前接着。
程百草恭敬的上前几步,将金毛小兽抱在怀里,那金毛小兽懒洋洋的眯起眼睛,蹭蹭尾巴,似乎十分享受在程百草怀抱里的感觉。
接下来左慈说的话,却更让程百草吃惊:“程小友,不如你将它带出去吧?以后,就让它跟着你。”
“可……”
不待程百草问为什么,左慈像是知道他肯定会有疑问似的,紧接就道:“实不相瞒,我……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我的灵魂虚弱至极,即将要消散……在这段悠悠的岁月里,我无数次的听到,外面风声在召唤我,召唤我回归本源。”
是这样么……
果然是这样……
程百草在刚才的一瞬间,就隐约已经猜到了,此时,有些黯然,他也只是静静地聆听着,听他把话说完。
“我若消亡,总不能让这只涅麒麟独自生活在这么暗无天日的地方吧?它现在,与一个稚嫩的孩童并没有什么分别。”
气氛正悄然发生着变化,方才还是闲谈,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一位修真前辈的临终嘱托。只有涅麒麟仍然睁着懵懂的大眼,打量着三人。
好像左慈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对于这两个年轻人的信任究竟是源自哪里?短短几句对话,也许是他们灵魂深处的某些特质触动了他——那些与生俱来,还未消失的淳朴和善良?
谁知道呢。
“好,前辈,我答应你。”程百草坚定的点了点头。
左慈也欣慰的点点头。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你们跑一趟。”
“不麻烦,不麻烦,前辈尽管吩咐!”
毛灵药拍拍胸脯,义不容辞道。
左慈缓缓从身前的虚空中取出两样物事。其中一样事物,是一封信,信口密封;另外一样事物,是一块大约两个巴掌大小的令牌,令牌似木非木,简洁至极,也没有什么玄奥繁复的纹理。
他将书信和令牌一并递给程百草,说道:“程小友,请你亲自跑一趟雁荡山,尽快将此物和书信面呈月宗掌门人。”
程百草接过来,郑重的点了点头。
左慈又再次叮嘱道:“一定要交到他本人手上。”
“好!晚辈记住了。”
安排好这一切,左慈像是累了,整个骷髅架子瘫倒在木轮车上,长舒了一口气。“啊!我终于可以去死了。”
“哦对,在我死之前,要把你们弄出去。当然,你们替我老人家办事,我老人家也不能亏待你们这些晚辈。”
“前辈……”
“哎!”左慈一挥手打断他们,“生死往复,天道循环,不必婆婆妈妈的。对我来说,只不过是回归这个世界的本源罢了,你二人不必替我悲伤。”
左慈首先望向毛灵药:“你身上有《太平经》的气息,只不过不太正宗……”
毛灵药疑惑道:“《太平经》?”
左慈道:“哦,就是张角所称的《太平要术》,是同一本功法。”
“前辈慧眼如炬,晚辈修炼的确实是《太平要术》,乃是祖上因缘际遇所得残篇,故而……。”
“喏,这是《太平经》的全篇,传你了。”左慈打断他,递给他一部黑乎乎的书简。
蒙得仙人前辈赠予这部人间几乎已经失传的典籍,毛灵药喜出望外,当即就想接过,却又觉得这份礼物过于厚重,一时间,思想又徘徊在接与不接之间。
“年轻人,只管接下。不必有多余的想法。你们师傅难道没有教过你们,修道之人,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么?喏,你现在就是在为往圣继绝学了,这些功法古卷,不传给后人,就随我们这些死尸湮灭于岁月中了……懂吗?你要做的,就是好好研读,将之发扬光大。”
毛灵药热泪盈眶,伸手接住古卷《太平经》,道:“是,晚辈明白了。”
左慈身下车轮一转,下一秒,又连骨头带车鬼魅般的浮现到程百草的身边,叹息道:“你你你,你这个修为奇差啊,比你这个不成器的师兄还要差了许多……”
程百草看着左慈,眨眨眼睛,愣愣的笑了笑。
左慈伸手在程百草的丹田处随手一捞,捞出来七柄神光奕奕的大宝剑,正是程百草的看家本领——北斗七星剑阵。他早已达到人剑合一的地歩,这些剑原本是被他收在丹田培育灵性的,却不想被这位修为神鬼莫测的左慈仙人随手就捞了出来。
不过既然知道他是左慈,也就见怪不怪了。只不过程百草还是没有想到左慈接下来会做的事,所以,直到左慈一把将那七柄宝剑揉在一起,搓成了一圈废铁,丢到角落,他也没有反应过来。
那七柄剑乃是程百草的启蒙师父,“潇湘夜雨”秦孤鸿亲自铸造,送给他的。他平日里,一直爱惜有加,谁想,竟被左慈一把给毁了。
“前辈,那那那可是晚辈的先师所赠啊……何故毁了去!”
“他送了你这一套宝剑,这套剑,确实也还……还行吧,可他却不知道,送了你这一套剑,也桎梏了你一生的剑术。”
“额?什么意思?还请前辈明示。”
“我虽不精于剑术,却也听几位使剑的老友讨论过剑阵之道。这本是剑法中最难走的一条路,古往今来,极少有人能在此种剑道上有大的成就。就算你执意要走这条路,那你目前走的方向也不对。执着于剑形、以及固定的阵法结构,是剑阵之道的死穴。年轻人,就算你的师父这样教,就算这个世界上九成九的用剑之人都在朝着这个死穴里面走,也不能掩盖它是一个错误的事实。以后你会明白,在错误的方向上努力,就像是走错了路,不管你跑的多快,终究也到不了家的。”
程百草虚心道:“还望前辈指点一条明路。”
左慈伸手想要抚摸自己胡须,却发现自己早已经没有了皮囊,有些尴尬道:“额,其实老夫也只是知道你现在的这个方向不对,老夫又不使剑,哪里能瞎给你指什么明路,还是你自己去领悟吧!”
程百草无语,只是眼巴巴的看着地上那一团已经成为了废铁的“北斗七星剑”,心里还是十分惋惜。
“人间的奇人异士很多,精于剑道的天才高手也很多,你多看,多思考,揉粹取精,总能找到属于你的剑道。”
“是。”
左慈又掏出了一部黑乎乎的书简:“这部《遁甲天书》是天地间最霸道的功法之一,其实以你的性格,并不太适合修炼这部天书。你权且可以试试看,这部功法虽然过于玄奥,但大部分我已经做了批注,你独自理解起来应该也不会太难。以后有机会,再传给有缘人就行了。”
“多谢前辈。”程百草双手接过,这部《遁甲天书》乃是左慈先生毕生所学,世人求之不得的真经宝典,他将之传给了程百草,既是程百草的福泽缘分,也算是左慈先生认了他作半个传人。
想到这茬,程百草收起书简,结结实实的给左慈先生磕了三个响头,以谢师恩。
左慈先生满意的点点头,下一秒却又像轰人走似的,说道:“行了行了,记得尽快去雁荡山,去帮我办那趟差事,赶紧走吧,我要去死了。”
还不等他们作答,程百草的耳边就传来一阵呼呼风声。
“咿呀——”
只见左慈手骨一挥,程百草、毛灵药、金毛小兽就一齐在原地消失了。金毛小兽的最后一声咿呀还在这个空间徘徊,身影却已离开了这片空间。
“哎——”
一声幽幽的叹息之后,所有的鲸油灯尽数熄灭了,四周,只剩下了无穷的黑暗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