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梓潼做不到继续待在这里。
伊安再怎么热情好客,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公爵。因此,安梓潼对于他的关照是有些局促不安的。
看的书多了,接触的人多了,波德莱尔在《浪荡子》中对贵族的描述就渐渐成了安梓潼对这个圈子的普遍看法:“一个人有钱,有闲,甚至对什么都厌倦,除了追逐幸福之外别无他事;一个人在奢华中长大,从小就习惯于他人的服从。总之,一个人除高雅之外别无其他主张,他就将无时不有一个出众的、完全特殊的面貌。”
这几年,为了使自己的品牌能够打响知名度,安梓潼有意无意培养了一批贵族阶层的客户。通过和他们的相处,安梓潼更加深刻地体会到,西方所宣称的贵族精神,几乎等同于“对同等阶级的彬彬有礼,对‘下等’阶级的疏远冷漠”。不过在这个世界,又有几个人,在与人交往的过程中,能够完全不顾及潜在的利害关系呢?他们的行为其实是很容易被理解,只是安梓潼心中,还是隐隐有些被看低一等的烦闷。
因此,当伊安毫无芥蒂的、真诚的邀请安梓潼在城堡小住的时候,任她再怎么白目,也是要想一想这其中的原由。他要是只是怀着猎奇的心理,想要了解一下不同的生活,安梓潼倒是很乐意。可他要是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呢?安梓潼不会自恋到认为他对自己有什么男女之情,又想不到还能够有什么理由。对于这种“无事献殷勤”,安梓潼真的做不到卸下防备。
要是万里在,也许安梓潼能够更加安心一点。
其实两个人也不是多熟识,安梓潼想,大概是因为已经相处了一小段时间,又有着相似的文化背景,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对他会更加信任吧。当然,这样的信任,也只是短时间的‘相对而言’。
唉,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让正在‘攻略’自己的万里,不打个招呼,就这么突然走了?无论如何,自己要尽快和伊安见面,然后委婉地拒绝他的美意,早点离开这里。想到这,安梓潼有些头疼。
“安小姐,我们在万先生的卧房里发现了一封留给你的信。”安梓潼拄着拐杖准备离开,亚伯先生叫住了她,“请允许我扶着您到二楼的用餐区休息,好吗?我稍后让威廉给您送上今日的早餐。”
安梓潼谢过了亚伯先生的好意,在他的帮助下,在餐桌旁坐了下来。她没有急着打开万里的信,因为威廉陆陆续续在她的面前摆放了很多不同样式的点心、水果、饮品和主食,可以说,这张桌子上摆放的食物和配料,比任何一家普通的自助餐饭店要丰盛得多。
安梓潼挑了一些香肠、蘑菇和鸡蛋,又吃了两个迷你火腿三明治,一个培根小汉堡。没想到,伊安家的东西这么好吃。安梓潼喝了两口温热的牛奶,又再吃了五种水果,这才谢过了威廉,在他的帮助下,来到阳台上享受阳光。
万里的信似乎写得很急,除了封面上的一点儿英文,信里的汉字都连在了一起。安梓潼突然有些担心他,于是把信摊平,读了起来。
“梓潼,你这些天和我伶牙俐齿的打趣,挺好。不像在香港,虽然笑着闹着,满脸却是不必要的成熟和悲伤。你虽然经历了不少,事业也做得很大,但别忽略你坚强的大女人的外表下,还隐藏着一颗天真烂漫的小女孩的心。你需要肆意的大笑,需要放松,需要依靠。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我来当你的依靠,好不好?这样,你能不能试着不去压抑自己,做回本来的你?
我本来想要结束工作之后去伦敦找你,没想到咱们两个在爱丁堡不期而遇。我承认,那一刻,我是激动地。好想要感谢上天,没有让我们两个人继续错过。
你知道吗,香港那次,你执意要回英国,实实在在让我慌乱了。说来惭愧,一开始,也许我是留恋你和Barry之间让人艳羡的母子关系,也许我是好奇你不自觉地流露出兼具惆怅和希冀的神情,所以我才希望能够用镜头去表现你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但是,逐渐了解你以后,我再也不能平静地、客观地把你当成一件令人心碎的艺术品,去捕捉、去欣赏。因为越了解你,我就越是想要接近你、陪伴你。我并不想改变你,但是,我看到了你内心深处的伤痕,听到了你内心深处的声音,这样的我,放不下你。
你估计在想,我是不是模糊了现实的你和经过艺术渲染的你,也许,你还会有些不以为然的情绪。我几乎可以想象你正微微皱着你那可爱的小眉头,右手的无名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的指甲盖……”
看到这里,安梓潼一惊,然后像要证明什么似得,右手规规矩矩地拽着信的边缘,接着往下看。
“……但是,你要相信,我是真的想要成为你的男人,这个念头,随着我们的相处,愈发强烈和坚定。
我想给你幸福。我明白,现在的你,正在尝试着找回真实的自己,不用想象,这个过程一定疼痛,一定有着犹疑和害怕。我希望你知道,我会在你身边,陪你一起走过。
我也许不曾学会珍惜挂念一个人的感觉,也不明白怎么样才能够维护这段关系,这样的我,还需要更加努力,才能配的上如此独一无二的你。
希望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我已经成为了那样的男人,一个可以给你幸福,让你不再流泪的男人。希望我们的重逢,不会太迟……”
万里也许是诚恳的吧,安梓潼想,但是这样的自己,已经不打算,也没有力气,再去为任何男人冒风险了。也许再过些时候,自己能够改变,但是以后的事情,谁又能够预料的准呢?
万里,我们相逢太早,也已经太迟。安梓潼微微下垂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她的眼睑投下两弧美好的阴影,随着呼吸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在轻轻颤动。
一个温柔、低沉地声音在背后响起:“梓潼,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伊安已经来到了阳台。
不愿意放任安梓潼被她的情绪淹没,伊安试着开解说:“你的朋友先下山去了,说是家族里有事情需要去处理,会尽快返回。他已经把你托付给了我,所以,请你安心在这里休息、养伤吧。如果愿意的话,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下这周围的风景。”
“伊安,谢谢你的照顾……”
安梓潼默默把信揣在怀里,抬起眼眸来,笑着说:“当初贸贸然向你问路,如今又暂住在你家,这一段时间,真的太麻烦你了。你不用担心我,我在这儿看看挺好的。而且,这古堡内部的设置,就已经足够我慢慢欣赏。要是在平时,这可是花了很昂贵的票价,都不一定能够享受到的超五星待遇。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能够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家政工作,作为对你们的报答。”
这本来是个道别的好时候,可不知怎么的,安梓潼开不了口。
伊安没有勉强安梓潼同自己外出,而是用英文商量着问道:“梓潼,别的事情以后再慢慢说,如今你有伤在身,先修养好才是首先要做的。要不然这样,我让亚伯带你在房子里转转?我们不住这儿的时候,确实有不少地方会作为展厅开放,值得看一看。”
安梓潼一路旅行,确实也见识了不少有趣的古堡,因此不再推辞,坐上威廉推来的轮椅,由老管家带路,参观起这栋宏伟的建筑来。
伊安在用餐区坐了下来。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也许,是因为初遇时,安梓潼带给自己的感觉,和一位很在意的故人很是相像吧。当安梓潼隔着薄雾问路的那一刹那,就像是她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所以才会那么在意,所以才会想要更了解她多一些,所以才会害她扭伤了脚,所以才会留她在这里修养,所以才舍不得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阳台上,露出那样伤心的表情。
可是,她们,明明是两个不同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