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这痛能够让九方奚晕过去,他甚至会感激的跪拜祖宗!
他好像跌倒在一座桥上,恍惚间听见有人在说着要送医,他感觉手臂被人托起又重重的耷拉下来。
司承骁和他那几个同伙早就走了,只“享受”了九方奚的痛苦之后,再无留恋,在他们看来,这并不是什么要不得的大事,和之前打几个不长眼的“杂碎”一样。
九方奚努力睁大眼睛,汗珠流进眼里,酸酸涩涩,说不出的难受,可仿佛又能够缓解身体的痛楚。他看到的一切都是一片幽蓝色,可是其中事物又无比的清晰,仿佛泼了蓝墨入眼。
他的鼻下渐渐产生一股浊味,说不清楚是什么味道,只觉得这味道很骚气,骚气的让他好想吃了它!就好像是……烫羊肉?
是那些人!
九方奚渐渐察觉,每当有人从他身边经过,他就忍不住去吸取那诱人的味道,真是,骚极了,让人按捺不住啊……
心中有些莫名的兴奋,痒痒的,感觉像是饿了许久的乞者面对着一只只烧鸡,真想上去咬上一口。
这样的欲望越加强烈,强烈的甚至让他暂时忘却了那满身不堪忍受的痛。
他甚至有种错觉,只要咬上那么一口,哪怕只是那么一口,他便不再痛苦。
忍吧?
算了,不忍了吧?
他抓起那个人的胳膊,狠狠的咬下去……
“孽畜!”
一声突来的声音震得九方奚差点背过气去,整个世界都在嗡嗡的响,整个脑子就好像炸开似的。
“是谁?”
九方奚抬眼四望,心底却是莫名的恼怒,但似乎夹杂着一丝莫名的庆幸……庆幸?
世界好似消失了,幽蓝的世界化作白茫茫的一片,没有天地,没有人世,唯一的空白。
九方奚迷茫的看着眼前,如同在深海里,沉闷,压抑,迷幻,难以主宰自己。之后,他见到一团虚影,好似人形,千变万化,时而喜乐,时而怒目,时而女相,时而男装,仿佛每一个都是真实的,又仿佛一切梦幻泡影。
“孽畜,怎敢作孽!”
九方奚听得他充满怒气的言辞,但莫名其妙。
“受死来!”
尚未体味话中意味,九方奚就突见云雾之中一把长剑疾驰而来,直冲他的心脏,但是他居然无力抵抗,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好像连他也感觉到,就应该要这样。乃至他一直看着那把剑越来越大,却始终呆呆的站着。
剑入身体,不痛不痒,毫无知觉,若非是看见了,只当是幻想。
“咦?这是什么鬼?”
九方奚听得无数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同一个语调说着同一句话,这种感觉有些沉闷,好像一头扎进了皮鼓里,而外面有人在敲击着鼓点,每一个字都能够让心脏发颤。
“不对,这不是妖!是谁如此丧尽天良把人喂成妖了?”
“也不对,此人不是妖!为什么我能够感觉到他身上如此厚重的……嗯……”
那个声音稍有迟疑,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是混杂的戾气,各种妖魔鬼怪交织的戾气!”
那个声音变得雄浑,好似慎重。
“这种东西怎会出现在人世间?难道人间出现了魔族?不可能,单纯的妖魔不屑这种东西,那就是妖道了,哼!”
“此子身无修炼痕迹,不可能弄到这等物事,而且看其状况时间并不长久,看来是有人害他,也是可怜人。不过这等戾气不能这世间出现,少年人,这次委屈你了!待来世投个好人家,也好享受世间荣华!”
九方奚恍恍惚惚的听着,似懂非懂,本就疼得无知无觉,此时更如梦魇一般。不过他却隐约感觉眼前黑影说的戾气,应该就是司承骁给他注射的绿色液体。
再仔细一听,九方奚瞬间大骇,就连神智也清醒了几分,莫非是要杀了他以除害?
“前辈,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也不知道现在是真实还是虚幻,但能否告知我,你现在是准备杀我?”
他提声问道,开口瞬间,气浪在身前滚滚前去,似在这大雾中吹了口气一般。
“是,我是要杀你,不能留存祸害!”他说,没有任何的情感。
“我知道了。”九方奚点点头,脑袋却垂了下去,正看着自己胸前微微的呼吸起伏,以及满衣裳的肮脏。他觉得委屈极了。“可是我并不想死啊?那司承骁不是说了,这药只会痛苦,不会死吗?”
死亡?他才十八,什么时候需要去考虑这等事情了?
“莫再想了,我将赐死你,你也不会再有痛苦。”
虚影并未解答九方奚的疑问,只是伸出手,盖在他的头顶上,轻飘飘的,没有任何的压力。
“人活着就是为了死,早死晚死怎么死而已,不必想太多。”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九方奚渐渐困乏起来,就好像三天没有睡觉,刚躺下进入睡梦一样。
身体虽然在这个白茫茫的世界不再有疼痛,可总有些发胀与灼热,只是随着他的意识迷离,这样的感觉就渐渐消散了,整个人好像突然松懈下来。
“不,我不可以就这样死!如果我是病死老死被车撞死,那我毫无怨言,可是我怎么能够死的这样不明不白?我做错了什么就要我去死?我生平从无恶事,我做错了什么?你要我死,你告诉我啊,我哪里错了!就算要死,至少也要让司承骁给我陪葬!”
朦胧中,九方奚只觉得脑海中一个意念突然清醒,是不甘心!他当然不甘心!被当作妖魔鬼怪给杀了?何其荒诞的死法!
“小子,你当然有错,错在你想要害人。天道不会容忍你的。”九方奚只感觉他的头上开始有了压迫感,一股大力自他天灵直冲而下,就好像突然被人扔到瀑布下被水打压一样难过。
他的脑子在发胀,好像要炸裂了似的。
前尘往事就这样席卷而来,放电影一样这他脑中滑过。他似乎感觉,只要放完了,他就死了。
“儿啊,你说咱家到你这一代能崛起么?”
“听老祖宗说,到了你这一代九方家必出一个乱世祸根,儿啊,你这一代就你和你堂兄,老爹得警告你,你可万万不许作恶,否则……嗯,否则老爹就不认你了。”
“哈哈,儿啊,老爹为你炖了羊肉,庆贺你蝉联三冠!”“老爹,堂兄都去云行宫了,你不为他庆贺,为我庆贺做什么?”“云行宫?若非你比他年幼六岁,又怎轮得上他?”“你这话被大伯听去,不是惹不快么?”“那又怎样?在老爹的心里,你便是天下一等一的天才,而这一等一的天才便是我儿子!”“老爹。”“嗯?”“我发现你真不要脸!”
……
心里酸酸的,被遗忘的,竟在这时候全数忆起。
“老爹啊——”
越是不舍,越是不甘心!
“我不甘心呐!人不犯我我可以不犯人,人若犯我我怎么可以任他逍遥?”
极为强烈的仇恨充斥在九方奚的脑海。
“我想要害人?可是我哪里曾害过人?我又是为什么想要害人?天道容不得我,你又岂是那天道,怎知道天道它就容不下一个我?是你想杀人,这都是你的说辞,你杀一个不曾害人的人,天道就放得过你?”
“啵!”
突然,九方奚脑海深处有什么破裂了,好似出壳的小鸡,越来越清晰!意识仿佛从睡梦里清醒,才感知到,他的脑海中好似有一股气,凉凉的,缓缓的,极为柔和,又充满生机。这股气息如春风一般散去他身体中的胀痛与灼热,又好似春雨一般滋润他因痛苦而曾经扭曲过的躯壳。他感觉到无比的舒适,大脑也前所未有的澄澈。
“他奶奶的狗屁神仙!满口操蛋的仁义道德!老子的后代都敢动?上穷碧落下黄泉,老子杀你个四仰八叉卵朝天你信不信!”
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从九方奚的口中冒出,好似平地炸雷,整个白色世界都抖了三抖。
“咦?怎么会?”
那个声音无比惊愕,惊愕的连那虚体都晃动了一下。
“这是九……啊!我的天哪!”
随即,那个声音发出了更为夸张的讶声。
九方奚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说出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也不知道那虚影的主人未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
他只知道,他不甘赴死!而他觉得,现在应该是有人救了他。
“不管真实虚幻,是做梦还是现实,我要出去!”
这样的意念越发强烈,九方奚的身体也开始淡出这白色世界,随即远离这里。
“小友,本座姜回,今日本欲降妖除魔,不过谅你本善,也便放你生机,成就一番因果,还请小友他日……”
那个声音急促的说着,九方奚却根本无心去听,降妖除魔?哈!不过,这名字,他记下了。
等他意识再度清晰,已然站在桥上,靠着桥栏,正对着湖心。湖水波澜,平镜破碎一般,仿佛述说着不寻常。
“司承骁,这笔仇我们算是结下了,我虽然不做恶事,可也不代表就要任人欺凌。你想我九方奚想的太软弱了!”
看着自己满身泥泞,他蹙着眉头,他有些洁癖。本想从袖中拿出手绢,却发现手绢已不知道丢失在哪里。
心里沉闷着,他还是准备回家洗漱,他要把今天的事情都洗干净,同时,他也要厘清自己的思绪。
他的家距离乐陵私塾并不算远,约莫一盏茶的路程。
虽然九方一族现在惨淡的很,但至少还是有老祖宗留下来的一些积蓄,有着四进的院子和几亩薄田。玄祁帝登基之后,在民间口碑不差,减少一半的税收,对官员贪污也打击的严厉,一条条制度之下,绝大多数人还是能够自给自足的。
他沐浴之后才发觉,整个家都空荡荡的,偌大的院子没有一点灯火。
“方平!”九方奚在院子里喊道。方平是家奴,另还有一个妹妹方圆,都是早年间被老爹收留的孤儿,方圆与自己一般大。
方平听见叫唤,忙开了灯,从屋子里出来。
“爷,你可回来了!”
“怎么了?”九方奚见方平脸色焦虑,两手一直搓着,开口问道。
这时方圆也从自己的屋子出来,看见九方奚,“哇”的一声就哭开了:“爷,我和阿兄找不到老爷了!”
“什么意思?”九方奚心里“咯噔”一下,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方平见妹妹哭的厉害,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一边说道:“爷,现在已经是黄昏①,老爷却还不曾回来。用了迅哥儿找过邙山里的人,大爷家的人也是不见踪迹。平与圆儿无法,只好在家守候。此时爷回来,不知……”
未等方平说完,九方奚已经大吃一惊:“老爹还不曾回来?”
老爹是个作息十分规律的人,自阿娘走后,老爹每日日入必回,为的便是给他做晚食。老爹说,晚食是一家人最和乐的时候,他把方平与方圆当做自家孩儿,也不许他们动手。拿他的话来说,当爹的,得有个长辈的样子。
他沉声道:“家中可有谁来过?”
九方奚心里很是不安,若是在平常,他未必有这大反应,但是下午他才刚经过两次生死,现在虽然已经过去,可还是余悸未消。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郁,这让他气息都粗了起来。
“难道司承骁对付我不够,还要对付老爹?”自然而然的,九方奚想起了司承骁。
九方一家都很是低调,哪怕堂兄去了云行宫,也从不在外人炫耀,祖训有之,无论家业,不可骄蛮。九方家的祖训可是实实在在的铁律,是可以由族人直接处死的。加上现在九方一族日渐没落,所以为人处世都很宽和,不会去得罪什么人。
想来想去,恐怕也就司承骁和九方奚有些过节,而且今日之前,这过节从未被九方奚放在心上。
注①:[黄昏:玄界计时。分别为:子夜,鸡鸣,黎明,日出,早食,隅中,日正,日昳,夕食,日入,黄昏,人定。与十二个时辰分别相对应。玄祁帝一统玄界之后,废除原先各国计时方法,以百姓作息为基础,重新定制时间,并统一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