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此刻,礼宴殿上空传来一道空砌之音。
“原是有同道中人在此。”
随后两道金光亮起,一男一女御剑飞行而来,落到于仙师身后。
这男女两人均是灰发带黑,皱容焕颜,看着五六十岁,应该更老,穿着同一款式的深蓝白襟袖领道袍,男子上衣前襟绣了一个‘风’字,女子上衣前襟绣了一个‘火’字。
“师父。”于昌青对男子弯腰恭声道。
“昌青,你做的很好,退下吧。”男子摆摆手示意道,于昌青拜了一躬,退到后面。
礼宴殿里的凡人皆是大气都不敢出,刚才那御剑凌空飞行,可是真正的仙家手段,眼前这两位老男老女,是真正的上仙。凡人一生又有几次可以目睹上仙真容?
道袍男子注视了一会温碧游和吴锦生,略一沉思,向前一步,对着温碧游抱手歉礼:“在下方一宗风剑堂长老韩瑞阳,不知仙姑在此,有所失礼,还望海涵。”
“在下火芝堂长老,崔洪。”那个老媪也是对着温碧游点头微微一笑。
“两位道友客气了,我也不曾在此立牌明界,无需歉礼。”方一宗的这两个长老行事如此得体识趣,温碧游自然也是礼貌相待。
而一旁吴家的众人震惊不已,这三人以道友相称,难不成,锦生的这老婆也是一位上仙?
韩瑞阳与崔洪相视一眼,心中悬着的石头放下大半,看来眼前这位修道高深的女子,并不是一个不明事理之人。
韩瑞阳笑脸问道:“不知仙姑何许人也?我未曾见过有如仙姑这般仙气卓资者啊。”
这师徒二人可谓像极,都是问起“何许人也”。不过这也实属人之常理,在这世道,任你凡人亦或修仙者,自身的实力修为固然重要,但你身后的背景和势力,更可以让他人忌惮不得。
“道友勿以‘仙姑’二字美称,我亦不过一小妇人,相名温玉灵,自远东絪缊而来,来此地了却心缘。”温碧游缓缓答道。
相名是修士为自己所取的“象名”,修士到达一定修为以后,可根据自身五行命缘,天地运道,给自己取一个相名,能补圆己身,趋吉避凶。而真名也称俗名,一般不告诉他人,只有亲人朋友知道,可以用真名叫喊。韩瑞阳,崔洪,这两个也是相名。
“东方?”韩瑞阳心中一凛,顿时紧张起来,试探着问:“敢问温道友师从何门何派?”
“一介散修,无门无派。”
韩瑞阳心中呵呵冷笑,仔细端详了温碧游的本命根骨,不过八十来岁,八十几岁的金丹后期,说是一介散修,谁人会信?
修士只要筑基,即可慢慢引天地之力入体,滋养肉体,进阶金丹之后,更可容颜常驻。那韩阳子,崔洪,其实早是高龄一百四十岁,外貌无法辨别修士年纪,但能从修士的双手本命根骨,或是脑门本命根骨判断。不过传说修道至尚上境界,亦可通身换骨,归化重生。
听闻温碧游来自东方,韩崔二人笑容越发和蔼,那崔洪老媪,笑起来就像一个放久了,皱皮要烂掉的大黄橘子,说道:“温道友来此是因何种心缘?若有我等方便援助之处,定是力所能及。”
“这儿是我夫君的缘生之地,我和夫君,便是来此斩断尘缘。”温碧游说到夫君二字时,温柔地看向吴锦生。
“哦?”韩崔二人有些诧异,虽然说修道之人不斥男女长情,不忌欲爱之事,但是道侣双方也应该是习近之人,而这吴锦生分明是一个武者,怎会与温玉灵结为夫妻?
“咦?”韩瑞阳眼尖,看出了什么,吴锦生本身那强大而生气勃勃的身体内,还有一种与天地交融的力量,他惊讶道:“仙武同修?”
吴锦生不语,点了点头。
韩瑞阳感慨,自叹不如的说道:“两位有如此修为,是为大毅力之能者啊。”
“武参说是缘生之地,莫非……”韩瑞阳皱眉问道,心中已有猜到几分。
“是的。我名为吴锦生,此地为我故土祖乡,南广靖南王是我之生父。”吴锦生缓缓说道。
“原是如此。”韩瑞阳和崔洪若有所思的应道。
温碧游见韩崔二人已是明白其中缘由,便正色道:“我等修仙之人,本应一心向道,自问求仙,为何贵宗要插手世俗的帝王权力之争?”
听到问话,韩瑞阳苦笑一声,叹息道:“唉,温道友应是不知,吴武参许是知晓。不同于东方的大国强盟,我等脚下的这片土地,小国林立,势力错杂,战伐不止,即使是像大明这样的宗主国,也是朝代更迭须快,疆图每每易主。老百姓们颠沛流离,磨受饥荒病痛之苦,家已无家,国不像国啊。”
“老妪我活了一百四十六年,这期间就见证了两大皇朝更替,直到这大明皇朝,近二十年来,世道才太平下来。”
韩瑞阳嘘了一口气,又叹道:“这片土地的人民,需要休养生息,不能遭受战火的摧残了。若是人民散了,这片土地就死了,我方一宗,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吴锦生和温碧游沉默不语,韩崔二人的一番话,是苍生大义,在这个世界,凡人才是主体,修士亦是从凡人中来。吴温夫妇无法反驳,也没有资格说什么。
“不过二位的做法是否过于极端,”吴锦生语气骤然生冷,怒问道:“我吴氏宗族,五族八副之族人,共有六百余人,可要尽杀屠之?”
见到吴锦生怒冲如牛,韩瑞阳暗自冷笑微愤,你吴氏一族可是犯了谋逆造反之重罪,本是诛灭九族,饶不是有温玉灵这金丹后期在此,你们吴氏一族六百个凡人而已,杀了也便杀了,现在竟反怒诘我来?
韩瑞阳心中如是所想,表面上却是说道:“即是吴武参的族人,自是不可,也罢,我便替那皇帝小儿作个主,改了这圣旨。”
说完,他伸手一招,那个装有圣旨的木雕长盒,便是凭空飞到他的手上。
韩瑞阳以手运气,修改了这道圣旨,然后往后一扔,圣旨落到于昌青手中,“昌青,你再去一趟炎京,把这圣旨交给那皇帝小儿,他自会明白。”能把当今皇上叫做“小儿”,随意地修改圣旨,也唯有方一宗的上仙真人了。
“是。师父。”于昌青收起圣旨,退出礼宴殿。
韩瑞阳遂看向吴锦生,问道:“吴武参,这般可否?”
吴温夫妇当然是看过修改后“圣旨”的内容,吴锦生拱抱双拳,衷心感激道:“多谢韩兄了。接下来,全凭韩兄做主吧。”
“嗯。”韩瑞阳承受的点了点头。这吴锦生倒也是个性情中人,一个真武境,是友非敌再好不过。
如此,韩崔二人向吴家众人走来,吴温夫妇陪随于右。
“吴王,可还认得老夫?”韩瑞阳那无情冷硬的声音传入吴德宏耳中,吓得吴德宏心脏猛跳,自己何德何能,曾认识一位上仙?
吴德宏绞尽脑汁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冒犯过这位上仙,随着韩瑞阳慢慢走近,那面貌越发清晰,“这张脸……”吴德宏瞪大双目,颤巍巍地跪下拜道:“凡民…凡民吴德宏,叩见广旭真人。”
“广旭”应是韩瑞阳的道号了,而这韩瑞阳正是三十年前沙壑关之战中,协助吴德宏击溃元蒙入侵大军的仙师。三十年来,广旭真人的面容丝毫未变。
面对吴德宏的叩拜大礼韩瑞阳眼中闪过厌恶的不悦。
凡人愚昧,总以己身愚见臆猜他人之法。
“吴王,你可识得此物?”
当吴德宏抬头看见广旭上仙手中所持之物时,顿时脑袋一轰,身子拔凉拔凉,冷汗止不住地冒出来。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制作精致的赤铜炼黄所铸之物,形是一只红鸟睡卧之姿,鸟首微垂,鸟目一睁一闭,双羽雕刻豪细,栩栩如生。
韩瑞阳见吴德宏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随手一扔,把铜鸟扔到了跪坐着的吴德宏面前。
吴德宏颤抖着手拾起赤红铜鸟,“咔擦”一声,铜鸟一分为二。
原来这铜鸟本是两半合并,而在打开后铜鸟内部侧面,有篆体小字镂刻,只见右半铜鸟刻二行八字:“粮草已行,攻军可进。”
左半则刻:“万法俱收,静候兵令。”
这枚赤铜火鸟,确实是吴氏一族的发兵令,但确不是吴德宏发出的那一枚,这枚发兵令的军令,比吴德宏计划中的提前了一步。
“你该是明白,你们犯了何等大罪。”韩瑞阳缓缓说道,这大罪自然是谋兵造反,株连九族的重罪了。
吴德宏拿着铜鸟的右手不住颤抖,在修仙者面前,这么多先天高手又有什么用呢?他慢慢撑开双掌,头颅重重磕下,身后的吴氏子弟一干先天武者,也都是跟着跪下认罪。
“爹……”吴锦生看着自己的父亲,原本那权势威天的南广靖南王,竟在自己眼前跪下磕头,是何等的心酸苦楚。但身为真武境的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吴氏一族触犯了方一宗的底线,若不是碧游在此,只怕这靖南王府,是要血洗成河。
凡人愚昧,却也有自知之明。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吴氏一族镇守南广,守卫疆界也算劳苦功高。你吴氏一族可以免死,”听到此处,吴德宏心中充溢死里逃生之喜。
“不过,”韩瑞阳这一顿,吴德宏心脏又是一下缩紧,“你吴氏一族须得交出三军兵符,以及南广遣军令。”
吴氏三军,即为镇守南广三十二城的上军,戍卫沙壑关的右军,以及在中州操兵练军的中军,此三军加起来共为一百十二万。这百万雄师,皆得听命于吴家,而发兵行军,则必须以兵符先行,才可号令三军。
南广遣军令,本是为了防范元蒙大军突袭之时,兵粮仓促无法应对而设,拥有这南广遣军令,便可任意调动南广之内的非正规军和粮草,战略意义关系重大。
吴氏一族在南广经营百年,让他们交出这三军兵符和南广遣军令,无异于是把南广拱手让人,吴氏百年霸业毁于一旦。
吴德宏战战兢兢,没有应答广旭上仙的问话。这交出兵符之事,关系吴家存亡,又岂是他一个族长所能轻易决定的?
“哼!”韩瑞阳怒哼一声,直击吴德宏心神,冷声道:“吴王,你交出三军兵符和南广遣军令,你吴氏一族虽然在南广当不了帝王,但我也还能保证,你吴家可以安心的做个武学名门。若是不然,呵呵,吴王,老夫劝你还是想清楚了!”
“父亲,放下吧。”吴锦生看着跪拜着的吴德宏轻声叹道。
脸色苍白的吴德宏面部青白不定,异常痛苦,内心挣扎,尔后仰头望天悠悠长舒出一口气,紧缩的眉头慢慢舒展,这一刻,他悟通了。
帝王权贵,红颜白骨,终不过是一抔黄土。
已经六十岁的吴德宏,现在才明白,自己想要的帝王之位,只是一个虚妄的笑话。在他悟明的这一刻,全身豁达,筋脉通畅,先天大圆满的瓶颈出现了松动。
吴德宏不再颤抖,红晕染上他的脸颊,他平静地面对广旭上仙说道:“凡民吴氏愿意交出……”
“父王!不可!”如炸雷般的喝止声陡然响起,打断了吴德宏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