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户慵开晚,初梅涩齿酸,
闲看深院里,赤子把弓弯。
这是郭家近一个月来的真实写照。自从回到京洛,郭荣开朗了许多。魏仁浦身体已经大好,为报救命之恩,他自愿教习郭荣诗书。但是郭荣并不十分情愿,常常偷奸耍滑,逃避功课,平日里最是喜欢弯弓练箭。
常言道,“弩生于弓,弓生于弹”。弹弓大体是跟弓箭用的弓一样形状的小弓。郭荣有几年弹弓根基,练习起来倒是驾轻就熟。虽说发射弹丸姿势与射箭看起来差别不大,但瞄准方法却截然不同。弹弓的弦正中间加装了一个可以包裹弹丸的皮兜。弹弓的弹丸从后方向前弹出,为了不伤及自己的手,发射时需要将持弓手往外偏一些,为弹丸让出弹道。弓箭的弦则是一根直绷绷的线,若是射箭,张弓时箭头已经越过弓身,箭不可能伤到持弓手,所以不需将持弓手往外偏。这小小的差异倒让郭荣准头百不中一。
郭威见他臂力过人,府中无人能挽的弓,郭荣从容挽开,引满且有余力,兼之他对弓箭爱不释手,不像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便叫来李荣悉心教导郭荣。那李荣自幼善骑射,弓力及百斤,百步穿杨,对郭荣如子侄,绝不藏私,把一身本领倾囊相授。郭荣天赋异禀,练习弓箭常常触类旁通,箭术突飞猛进,李荣也咋舌不已,自愧弗如。
一日,郭荣正在庭院练弓,有一人急匆匆而来,来人年近不惑,雄武过人,脸色紫黑,眼睛多白,不苟言笑,威严自生。郭荣见了此人,立刻停下修炼,躬身行礼。“荣儿见过刘伯父。”
来人是郭荣在私塾认识的好友的父亲,名唤刘知远。由于年少家贫,刘知远不得已到一个姓李的大户去当上门女婿。赘婿的社会地位极低,备受歧视。即便他现在当了牙门都校,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刘知远的长子刘承训性格温厚内向,体弱多病,在私塾常因父亲是赘婿而备受嘲笑欺负,有一次,郭荣实在看不下去,出于义愤插手相助,熟料那群人为宗族子弟,一哄而上,郭荣怕伤了众人,不敢动武,生受了不少拳脚。那刘承训也帮不上忙,只在一旁着急哭劝,不肯离去。后来等众人散去,郭荣问他为什么不走,答道此事因我而起,累你受罪,我岂能轻去。郭荣笑他迂腐,心下甚慰,与之结交。后来,斗殴一事不知因被先生知晓,刘承训知书达理,品学兼优,自然不用受责备,其他众人与高门大户千丝万缕,也只罚抄书反省了事,反倒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郭荣却无辜被先生驱逐出私塾。刘承训因此更是内疚,平日里,两人经常往来。两人父亲均在军中效力,也因子结缘,互为知己,相交莫逆。
“不必多礼。你父亲何处?快引我去!”
刘知远以往虽然不喜言语,却也和善,不似此刻这般严肃凝重。郭荣心下大奇,知道父亲此刻该是在书房与李琼叔父会面,当下引刘知远前去。
李琼,字子玉,幽州人,与郭威的交情甚密。郭威自娶柴氏以后,他在柴氏规劝下读书。而后追随石敬瑭所部平梁有功,因能读书识字机敏过人而被擢升为书吏,此后郭威更重视读书。李琼是军中学识较高之人,郭威对其十分敬服,以兄长之礼待之。李琼尤爱兵法,有一卷《阃外春秋》常不离手。《阃外春秋》以正守国,以奇用兵,比较存亡治乱,记录贤愚成败。郭威听了李琼讲解,见识大开,以师礼请求李琼教导,李琼应允。自此,郭威出入时常把该卷随身携带,遇到空闲就阅读,还经常找李琼询问疑难之处,李琼之于郭威,亦师亦友,也时常造访郭威。
来到书房,刘知远推门而入,见到李琼当面,不由一怔。“子玉也在?正好有要事共商!”说完,就把门关上。郭荣不由更奇,心下痒痒,见四下无人,悄悄走近,贴门偷听。
“有何要事相告,需如此隐秘?”郭威奇道。
“朝中大难将起,你们竟还不知,否则怎能安之若素?”刘知远劈头一句。
“怎的,近日并无大事发生?”郭威发问。
“莫非东西二川敢来犯?”李琼揶揄道。
“安令公已死!”刘知远沉声说道。
“甚么!”郭李二人大骇,拍案而起。
安重诲,河东应州人,其父安福迁,事后唐太祖李克用为将。安重诲少事当今圣上,也就是李克用养子李嗣源,随从征战,颇见亲信,为人明敏谨恪。李嗣源即位后,他以拥立之功充任左领军卫大将军、枢密使,兼领山南东道节度使,累加侍中兼中书令,护国节度使,总揽政事。他不通文墨,刚愎专断,力主削藩,绝吴越,逼反二川,诬杀宰相任圜等,在处理李从珂的问题上与圣上争吵,渐为嫌忌,遂罢枢密使之职,近期以太子太师致仕。
“国之栋梁,文有任安,武有石康。任相安公相继身死,何异于断了今上左臂右膀。我常说乱臣据地而不能忠,权臣跋扈而不能制,养子骄纵而不得法,必生事端。却不想朝廷竟下此狠手。”李琼皱眉说道。
“此次或非陛下意愿。安令公因功获宠,权倾天下。朝中军政要务,事无巨细,均予裁决,难免专横跋扈,威震人主。不过令公已急流勇退,接连上书致仕,陛下也已应允,断不会另生枝节。用李从璋为河中节度使,派药彦稠率兵到河中防备事变,不过忌惮令公党羽众多。可那李从璋派重兵暗中包围了安府,自己入内,走至庭院,见安令公躬身便拜,令公不知有诈,口称太傅过礼了,急忙走下台阶迎拜。方一俯首,却被李从璋用木棒击中头部致死。其妻张氏惊闻,跑来抱住令公,却被一并击杀。李从璋命人剥去他们衣服,以谋逆罪让他夫妻二人裸体倒毙在廊下,血流满庭。第二日,副使判官坚请用衣服盖住他们的尸体,李从璋不允,因夏日暴晒,尸身发臭,方才允许。”
“李从璋安敢如此,令公事陛下三十年,对内为治理江山社稷而出谋划策;对外为遏抑藩镇势力过强而穷尽智思。从微至著,无不尽心,位极人臣,跋扈飞扬或许有之,但图谋不轨?哼,我敢以家属保明,必无此事。”郭威怒道,“听闻李从璋李从珂交往甚密,定是那李从珂从中作梗。”
“文仲此言差矣。李从珂或许有所助力。安知东西二川没有动作?西川董璋、东川孟知祥言天下藩镇皆无监军而反,对令公恨之入骨。再者,今日安令公能上疏斥李从珂手握重兵野心勃勃,必除之而后快,安知他日令公不能上疏责其他养子?李从璋同为圣上养子,岂不自危?敢不先下手为强?归根结底,抑藩一事当徐徐图之,令公抑藩过激致使藩镇反弹,乃遭此横祸。此事非无征兆,上月不是已有人污陷令公‘安插心腹,私购兵器,征军淮南,自立为王’么?”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且商议我等今后何去何从。今上年事已高,朝中更无柱国,诸子已露爪牙,争储夺嗣已在弦上。前几日,秦王宋王已先后几番遣人来邀驸马都尉赴宴,驸马都尉此刻兼任六军诸卫副使,手掌兵权,炙手可热,素为李从珂所忌,他无意卷入争端,旬日借机将请辞外派,我将随行。二位宜早作打算。”刘知远劝道。
“此时风云变幻,何不召集平日兄弟好友前来商议。”郭威提议。
“善!事不宜迟,今晚就在此地聚首。只是事关机密,只遣心腹好友一二人足矣。”李琼提议道。
刘知远也点头同意。三人商议既定,便要离开。郭荣正偷听入神,此时反应过来,便道要遭。此时逃跑怕是要被发现,当下他背对门口,远离几步,手持弓箭,严阵以待。门一打开,郭威皱眉斥道,“你怎么在此?”郭荣此时才转过身来,镇定答道,“方才刘伯父急切而来,孩儿怕父亲和叔父有要事商议,怕丫鬟不知就里,打扰父亲,故在此守候,杜绝闲杂人等靠近。”
刘知远、李琼不知隔墙有耳,皆赞道,此子勇猛过人,心思缜密,他日成就可亚其父。郭威闻言甚喜,只是嘴上仍不轻饶,又斥责了郭荣几句。
刘知远、李琼告别而去。而后,刘知远去而复返,又在书房密会郭威,“文仲方才紧握我手,可是有事相告?”郭威拿出一个匣子,让其打开,刘知远打开一看,却是黄金珠宝兼田地屋契数张。刘知远不解其意,“此是何意?”。只听郭威说道,“我无意离开京洛。区区金帛,资君前程。”匣内价值数万缗,何止区区,怕是郭威全部家产。刘知远作色,“我堂堂男子,无功不受禄,岂可轻受他人重金,文仲此举是有心辱我么。”郭威笑道,“我知兄乃非常人也,他日贵不可言,苦无金钱开路,请万毋推却,前程似锦,时不可失!”刘知远与之对视,知他心诚,接过匣子,一言不发,拱手离去。
当晚,刘知远、郭威、李琼、李荣、王峻等一共十人聚集密议,在书房中商议达旦,后李琼提议结为异姓兄弟。众人皆附议。十人跪地举酒祝曰:“凡我十人,龙蛇混合,异日富贵无相忘,苟渝此言,神降之罚。”皆刺臂出血为誓,吞饮血酒,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