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也不知谁喊了一声到了,牛车也应声停止。丫鬟过来搀扶着柴氏走下牛车,柴荣不待搀扶,自己跳下车来,不等他抬头,一阵爆杖声噼里啪啦地响起,震耳欲聋。柴荣循声望去,只见那户鞭炮轰鸣的门户大开,门口相对放置一对呈扁形的抱鼓形有兽头的抱鼓石。先前被遣派回家的忠仆正拿着点燃的一线香看着爆竿一一炸开,旁边三两个小丫鬟还有一些个孩童捂着耳朵远远地避开,嘴里嘻嘻哈哈,好不高兴。门前还站着十数个人乡邻,正围着郭威贺喜。
柴氏牵着柴荣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与郭威一一谢过众人。不待吩咐,就有下人端来火盆,柴氏这时才脱身回头仔细吩咐柴荣。柴荣得了嘱咐,不敢顽皮,乖乖跨过火盆,迈过门槛,进入郭家。郭家是二进院落,一众客人郭威俱引去前院南房会客用茶,柴荣却被柴氏并一众丫鬟继续带着往里走,穿过一道华丽醒目的内大门后,柴荣进入了内院。内院的庭院极为宽敞,角落载着一颗两人合抱的大树,树枝上垂着一个小秋千。秋千不远摆着一个石桌和几个石墩。柴荣被柴氏带着,从主房到东西厢房,再到耳房、厨房等,一处不落一一走过,等丫鬟禀报说沐浴用水已经备好,柴氏才安排柴荣去沐浴。柴氏拿了好几套大小不一的衣服对着柴荣比划,左挑右选均觉得不满意,最后还是柴荣敲定一套才做罢,柴氏不无歉意的许下承诺,待明日再亲手给柴荣做一套好看的衣裳。等柴荣沐浴更衣来到柴氏面前,柴氏盯着柴荣喜上眉梢,让他站定,转身,直夸柴荣是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直把柴荣夸得脸红。
等柴荣按照柴氏吩咐分别谢过神明、祭拜祖宗,已是进门一个时辰之后。这时三人也才一一忙完,合做一桌,坐下来吃饭。柴氏尽往柴荣碗里夹菜,美滋滋地看着柴荣吃饭。郭威眼巴巴地看着柴氏,咳了两声,低下头吃饭。柴荣看着那堆得山高的饭碗,这时才完全相信郭威口中所说的柴氏对自己的溺爱,心里甜蜜蜜的,一家人其乐融融。
又过了两三天,柴荣开始觉得有些别扭,总觉得浑身有些不自在。他见了郭威柴氏夫妇总是规规矩矩的,虽然也是十分亲近,却让柴氏感觉到了隔阂。又七八天过去了,柴荣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柴氏见他对待丫鬟仆人也是礼礼貌貌的,不免有点生气,她私下里逐一把丫鬟仆人叫来询问,把些个平日喜欢乱嚼舌头的寻了个理由杖责一顿赶出家去,又发了几次火,责骂他们尊卑不分,吓得一众丫鬟仆人见了柴荣如老鼠遇见猫,恭恭敬敬,唯恐有半分逾越。又三两日,柴荣开始不十分着家,总找个理由出门去,等到饭点才回郭宅,有时玩耍到天黑才回来睡觉,倒像是个住驿馆的主。柴氏一天里也见不到他几回,虽然有些恼怒,却不十分责怪他,只是私下里叹气。
“魏大哥,你家里还有何人?为何要到京洛来?”柴荣对着一个坐在岸边看书的年约弱冠的青年问道。
这个青年就是柴荣救下的那个病人。姓魏名仁浦,字道济,卫州汲人。他离乡别井,寻求功名,没想到竟在半途得了重病,差点身死异乡,幸得柴荣救助才活了下来。那日柴荣被郭威接回,魏仁浦也被郭威安排在租住的房屋里住下,后来拜托相识的医官前来看病,只几贴药下去,人已好了大半。现在将养身体时也日日晨兴夜寐,勤奋读书,竟是手不释卷,分秒必争。
“先父病逝多年,家中只剩母亲和幼弟矣。我年幼时,母亲便含辛茹苦养活我们,日里耕作,夜里织布,即便如此,家里时常衣食无着。她总是把食物让与我们吃,自己反而常常不舍得吃东西。有时幼弟的吃食掉在地上,她才捡起来塞进嘴里。我看见了便也时常洒些食物在地上,虽然得了责骂,却十分开心。”说到这里,魏仁浦眼角有些湿润。
“等我到了启蒙年纪,我偷偷去私塾听书,先生见我可怜,免我束脩,许我读书,母亲闻得消息,再三令我不得干活,却是让幼弟去放鹅,私下广揽活计,并日而食,供我读书。终于有一日,母亲食不果腹饿晕在家,等我回到家中发现她时已是气若游丝,差点救不回来,我哭跪地上,要干活养家,母亲反把我痛打一顿。等到冬日来临,母亲怕我补丁长衣被人取笑,一向倔强不求人的母亲偷偷借来粗布日夜赶制出衣服。”魏仁浦情绪有些激动,拳头紧握,热泪横流,“慈母求贷以衣我,我心难安啊!我心难安啊!”
“平日里我刻苦学习,读书文章,我总是第一。平日先生让我们回家背《论语》一章,我不仅能倒背如流,通晓大意,乡人多谓我’神童’。”魏仁浦停顿了一些,泪中带笑,苦涩的道“其实我哪里是什么神童。不过笨鸟先飞早入林,笨人勤学早成材。别人念十遍,我便念上百遍,别人念一个时辰,我便念上五个时辰。其实我看母亲劳苦,心里十分痛恨读书,但是知道读书不易,却又是百般珍惜。”
“等到弱冠,先生为我取字‘道济’,取的是‘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先生常说,圣人用《易》,不仅能通悟天下万物资始生成的智慧,而且能以仁义之道,身体力行,引导天下众生与自然和顺相生、与周边人群谦诚相处。圣人悟智效法于天,施仁则效法于地,正思中行于天地间,致力实现天人地和顺一体之境。又过一年,先生对我说‘仁浦,你满腹学识,留在这里终将湮没无闻,何异于珠沉沧海,你不如到外面闯荡一番,现在是乱世,正是时势造就英雄的时代!外面一定有你的用武之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报国封候,不如赡养母亲,跪乳反哺。我本想瞒着母亲,不知谁说与母亲听,却害我被母亲打出家来,我只好挥泪告别了母亲幼弟。出门在外,饱尝冷暖,更知母亲无私恩义,我曾掷衣入江,立下重誓‘今生若不能得富贵显达,从此不再过江见母亲’。我一路走来,听说明宗虽出夷狄,而为人纯质,宽仁爱人,杀酷吏,褒廉吏,罢宫人伶官,废内库,颇重民生。本想报效朝廷。哪知…”
魏仁浦看了一眼柴荣,本想说“哪知近月观明宗行事多是雄武独断之举,姑息藩镇以致养虎为患,用人不明以致朝政昏暗,怕国柞难稳,不出五年,怕是大乱再起。”心下好笑,对一个小孩说这个做什么,当下把话一转,不无感激,“哪知就病倒半路,所幸你救了我,否则当下我已客死异乡,与家人阴阳相隔了。”他说完,站了起来,整理服装,对柴荣深深作了一揖。柴荣来不及阻止,只得站起,避开半步。
两人又叙了一阵话,两人才挥手道别。柴荣想到刚才魏仁浦劝说自己“学问自古多助力,读书从来不误人”被自己一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堵了回去,让他愣在当场,不禁又是一阵好笑。柴荣看到乱世重武轻文的普遍现象,又怎么会作那等烛底苍头,他心下对自己说,“我柴荣虽是人小志短,有一身神力,他日不求荣华富贵,定当快意生活,怎能活在别人的期盼里。”
柴氏见柴荣时常躲着自己,等郭威回家便说与丈夫知道。郭威笑着说,“荣哥儿天资聪颖,想是他待在这个家里,觉得名不正言不顺。这个反倒容易。我本来就动了心思。你我成亲以来,苦无子嗣,你向来最是疼爱这个侄儿,不若亲上加亲,把他过继到我们家中承欢膝下,百年之后也好有人养老送终。”柴氏听了郭威的话,惊喜交集,忽又想起自己多年不孕,心下又是引咎自责。郭威看她面有愧色,知道她伤心难过,却把话题再提,“怎么样,行不行倒是说句话?”柴氏正待答应,转念一想却是摇了摇头,苦笑道,“我知他心意,他心事颇重,虽然口中不说,怕是心里想极他亲身爹娘。过继一事不提也罢。我常叫你纳妾,你总是推脱。等过了正月,我再为你张罗,你可不许再胡搅蛮缠。现在已近年关,我想年后带他返乡一趟,正好为老太君祝寿,若是到时他要留在尧山…”说道这里,柴氏心下一痛,柴氏养育了他几年,早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哪里是那么容易割舍,片刻才幽幽地说道,“那也由得他。”
第二日,柴氏把返乡打算告诉柴荣。柴荣虽然没有欢呼雀跃,却也喜逐颜开。柴氏更加肯定自己心中所想,心里更不知是什么滋味。柴氏怕耽误了柴荣的功课,仍旧把柴荣安排在私塾上学,柴荣安分了几日,后来却恳请柴氏让他退学回家,柴氏哪里肯依他,又过了半月,先生便叫人把柴荣领了回家,只称年老体衰,才疏学浅,教不了许多学生,情愿退了束脩。柴氏也不问柴荣原因,只是托人上门道歉送礼,决口不提上学之事。等到家里开始筹办年货,挂钟馗,钉桃符,请香蜡纸码,柴荣才想起数日前家里丫鬟仆人忙里忙外竟是岁末扫房。此地扫房只是洒扫六闾庭院和掸拂尘垢蛛网,与京兆府却是有些不同。新年一派喜庆,郭威夫妇也率他出谒邻族戚友,柴荣脸上虽然笑容可掬,心里却是水波不兴。如果定是强要他说出个一二,他只能依稀记得除夕夜吃的是饺子,初一十五喝的是汤圆,另外以五色线穿青钱排结花样赉儿童压胜的压祟钱倒是得到了不少,心儿却不知飞到几千里之外去了。
终于挨到正月底,柴荣才见柴氏吩咐打点出行的行李礼物。第三日清晨,柴氏才带上柴荣,并两个丫鬟婆子,忠仆四人,一行两架马车,浩浩荡荡的向尧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