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柴荣在旅舍门口救下的素不相识身患疾病的读书人,一番好心照料,却延误归期。郭府几次催人前来,柴荣都置之不理,李荣负气离开,这次又有人来,且来势汹汹,柴荣见了那人怯生生地低下头去。管家健仆见了那人,都躬身见礼,口称老爷。那人挥了挥手,那几个下人都退了下去。不用多说,这人定是郭威无疑。且说郭威听说柴荣被李荣寻到,心下大喜,急切切地告诉夫人,一家大喜,当夜郎情妾意,好不快活。他认为柴荣救人也是好事,且小孩子心性,多半两三日就能回来。等了两日,却不见那李荣带柴荣前来,又兼夫人时刻在耳边唠叨不停,便开始责怪柴荣多事。再等一日,他实在等不耐烦,便派遣两个健仆前去接应,连那亲如兄弟的李荣也开始埋怨起来。午饭后被夫人烦得不轻,又把管家赶去。又过一日,李荣星夜赶来,兄弟二人大醉一场,郭威听说柴荣还未动身,不由破口大骂。第二日,他想到柴荣若不回来,夫人怕是不肯甘休,便向上官告了假,快马向那旅舍赶去。
郭威一路赶来怒气冲冲。人与人怎么差别这般大。我郭威出身贫穷难奈凄凉,你柴荣出身富贵不知安乐。凭甚么在家时日,你不是在家捩手覆羹,调皮捣蛋,弄得家里鸡犬不宁,便是出门无法无天,翻天覆地,害得我日夜奔走,道歉连连。等你走丢了,一家子担惊受怕,怎一个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现在找到了,还不思返家,却在外头瞎混胡闹。郭威越想越气,越想越怒,千百种家法恨不得一一付诸柴荣身上,手上马鞭一下比一下用劲,那马儿吃疼,撒腿狂奔,等到旅舍时,已是人困马乏,气喘吁吁,满身大汗。
郭威问明房号,像一团熊熊烈火般烧向柴荣,他按捺不住满腔愤怒,更等不及敲门,一脚把门踹开,怒目而视。等他看清楚房里情形,却见柴荣像不认识自己一般,眼神躲闪,低下头去。他没来由心头一软,想拿捏几句,却提不起火来。稚子何辜!他竟瘦成这般,想来在外面没少吃苦,衣裳也是捉襟见肘,要知道他平时在家最是挑衣拣食的。他走上前去,高高地抬起手,半空中停了停,然后轻轻地落下,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回家去,莫要让你姑姑等急了。”
柴荣鼻头一酸,却不敢抬头看他,点了点头,跟着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怎么了”郭威耳力极好,听到他没跟来,返身问了一句。柴荣回头看了床上躺的那人一眼,没有说话。郭威皱了一下眉头,口上说道:“你不用担心,我自会安排妥当。”当下叫来管家一番吩咐,便带着柴荣骑马离去。
郭威怕马上太过颠簸,柴荣不习惯,并不十分着急赶路。本来想换成马车或是牛车,但是又怕娇妻挂念,加上柴荣坐在马上也十分兴奋,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不肯下马,便走走停停。一路数里,柴荣疲态全无,反而精神奕奕。郭威大奇,更是认定他在外吃了好多苦头,心下又是欣喜,又是心酸。他想到自己和妻子数年来无儿无女,见到这个走丢的侄儿,心头一热,便有几分主意,当下不好开口,寻思着找个机会和娇妻商量。
“姑父,你快跟我说说,你跟我姑姑是怎么认识的吧?”柴荣和郭威相处,开始有些害怕,慢慢倒是对自己见到的第一个亲人十分亲切。
“小孩子问这个作甚?”郭威脸色一板,十分不耐。这小子嘴上不停,跟他姑姑一个模样。李荣还诳我说这小子不喜言语,害我担心一场。要是这样还叫不喜言语,那喜欢言语,不知又是怎生模样。真是想都不敢想。
“我对前事都忘记了,想多知道姑姑一些。兴许就能想起以前的事。”柴荣找了个借口。
“你这样挺好,挺好的。再说了,长大了,又有几个能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郭威脸上一抽,差点没摔下马来,那混世魔王再魂归来兮,那可不是玩笑的。
“莫非姑姑不好?”柴荣呢喃一句。
“胡说!”郭威暴跳如雷,“这世上谁说你姑姑不好都行,只你不许这般说。你姑姑一向最是宠溺你,你要是这般说,她不知要怎样伤心难过。你见了你姑姑,莫要乱说,知道没有?”
“嗯,我记下了。”柴荣吐吐舌头,还待再开口。郭威却又严肃地说道:“你姑姑是一个奇女子。”郭威停顿了一下,脸上满是柔情,似在回忆那段青葱岁月,周荣也不打扰。过了好一会,才听他娓娓道来,“那时,我不过是庄宗数万从马直中名不经传的一员,平日饥一顿,饱一顿,有了闲钱便去饮酒赌博,有时更是输个精光,是个连那些个腌臜混沌也骂得的鞋底泥,正巧那天接了上官命令外出办事,谁料...”
一副唯美的爱情小说画面在柴荣脑补下,如诗如歌地梦幻般地展开。
处处斗艳芳自香,枝枝争果引蝶忙。
那年方弱冠的郭威这日接了命令骑马外出,在酒肆里灌了两碗黄汤,已是微醺。突然见到了一处驿馆外停了一辆牛车,走下一个人来,醉眼尚来不及看清楚她的侧面,只留下风姿绰约强烈地冲击着他的感官,瀑布的黑发,白玉的肌肤,嫩藕的手臂,硕大的波涛,水蛇的小腰,郭威心底大喊一声我命休矣,就失魂落魄的跟进驿馆,直勾勾的看着那步步生莲的玲珑浮凸,浑然不觉唐突。那女子仿佛有所察觉,蹙眉回过头来。只见斜插玉梳云半吐,昙花一现无觅处。郭威腰杆紧绷绷地挺直,头干巴巴地抬起,血液火辣辣地燃烧,脸蛋红扑扑地发烫,眼睛空洞洞地直视,嘴巴傻呵呵地张开,身体颤巍巍地发抖。良久,郭威才喘吁吁地打听到他们要住宿一晚,便喜冲冲也在驿馆里安歇,一夜美滋滋辗转难眠。翌日,他醉醺醺睁眼,急巴巴地跳下床,空落落地见不到人,心慌慌地打听那一家人去向,火燎燎地追赶去,乱糟糟地喊着还我心肝,还我魂来。他急匆匆狂奔了三四里,见那牛车正慢悠悠地走着。当下笑呵呵地安下心来,一路紧巴巴地跟随,却静悄悄地不见那女子下车,只有天黑时分投宿时才能羞答答地见到一面,便轻飘飘的像喝了蜜般,如痴如醉,十分满足。如此这般,汗淋淋地追随了三日三夜。
等那牛车来到黄河边,正值夏秋之交,黄河水面,浊浪滔天,舟楫难行,牛车只得到附近旅舍歇息。第二日又遇到滂沦大雨,风雨连绵,数日不停,河水暴涨,道路几被淹没,那女子一家人羁留在旅舍。郭威满心欢喜。怎奈何雨水渐小,分手在即。郭威灵机一动,向着被羁留在旅舍的众人开腔,“唉,这雨下得真大。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歇。”众人纷纷称是,七嘴八舌,怨声载道。那郭威东扯西扯,把话题一转,“我等生逢乱世,战乱四起,英雄辈出,却不知当如何自处。”众人被调动兴趣,众说纷纭。有一人说:“明哲保身,安贫乐道,独善其身尽日安,苟全性命于乱世,可否?”郭威摇头说,“不妥,不妥,不能雄飞已是无奈,安能雌伏,这与草木何异,坐等腐朽乎?”一人说:“贩货经商,富甲一方,坐享荣华富贵,可好?”郭威笑道,“怀璧其罪,即便富甲天下,不过奴颜婢膝,徒为他人做嫁衣裳,何异于圈养牛羊,桌上鱼肉?”又一人说:“投身行伍,解君忧,报国恨。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斩将搴旗,威振疆场,战死不过马革裹尸还,可否?”郭威又摇头道,“此不过男儿应有热血,不过好兵而无权,徒逞匹夫之勇而已。”再有一人说,“良禽择木而栖,遇知己之主,全君臣之义,功成名就慰平生,可乎?”郭威又摇头道,“良主难识,朝秦暮楚,趋利避害,同功专美于己,同过委罪于人,不过小人作态,为世人不耻。”众人不忿,纷纷道,这个不行,那个不好,你且说来。郭威也不自矜,说道“小人谋身,俗人谋利,军人谋功,君子谋国,大丈夫当谋天下!生逢乱世,当结交四海英雄,相时而动,胸怀大志,腹藏良谋,有平步青云之能,吞吐天地之志。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人生匆匆,上天生我意何如?不能立不世之功,醉卧美人膝,醒掌杀人权,妄自来人世走一遭。”众人听了,有含笑抚掌喝彩,有摇头晃脑嘀咕,也有反驳的,一时争论不休。
突然,楼上掉下一把钱来,大部分人都起哄抢了起来,也有部分抬头观望的。郭威抬头一望,不禁又惊又喜,只见那女子上有彩珠映鬓,下有锦缎裹身,立在楼梯桃靥笑开,眉儿弯弯,盈盈两点秋波,十指纤纤,婷婷一枝杨柳。郭威低下头去,捡了几个铜钱,就献宝似的捧着跑到佳人面前。只见美人如画,粉妆玉琢,吹弹欲破,秋水明眸,灿若星辰,鼻翼翕动,小巧玲珑,朱唇皓齿,娇媚生春,真是人在画图中,画为人争艳。“怎么?方才大英雄不是巧舌如簧,舌灿莲花么?怎么见了钱也向人低头。”原来那女子刚才听到楼下吵闹,出门听了方才那段高谈阔论,有心戏谑,装作失手撒下一把铜钱,见郭威也去争抢,当下嘲笑几句。郭威只是傻乎乎地笑着,看着她。那女子见他像丢了魂一般,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不由俏脸飞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骂了一声登徒子,转身离去。
等郭威缓过神来,美人已经离去。对于错失的良机,他不由深深后悔。他返回房中,想起上司吩咐的任务尚未完成,时间已然紧迫,但与美人分手在即,尚不知来历,不愿错过,当下心里好不焦急。有心上去询问,却又碍于她家人在场,不好意思,想要离去,终究不舍。坐在床上,如坐针毡,搔头抓耳,搓手顿足,腹热心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