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那一年,我刚及豆蔻年华,正是情窦初开、少女怀春的年龄。
我记得那一天,是八月十五,城墙边放着最绚烂的烟火,热情的商贩摆着各种新鲜玩意儿,大声吆喝着。
往年的这个时候,爹爹是不允许我出门的。在他看来,女子就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何况我是城中显赫仇家的闺秀,更要谨言慎行。
可今年不一样。
早在年初,爹爹就把我许给城东的士族子弟杨荃,我曾隔着屏风偷瞧了一眼,那是一个长相俊美、气宇非凡的男子,仅一眼,就把我引进了桃花深渊。
岚芮嘴角含笑,温柔地站在我身侧,模仿着吴先生的书生打扮,将我的头发高高竖起,再系上飘逸的锦色丝带,而后才满意地将铜镜立在我跟前。
那是名很俊秀的公子哥,眉目如画,却自带一股英气;唇红齿白,却自有一股威严。我在心中哀叹,不知又有多少大家千金,会拜倒在这张祸国殃民的倾世容貌上。
蹬上白色锦靴,我拉着青衣书童打扮的岚芮,偷偷摸摸地从后院穿过。
隔着茂密的灌木丛,我依稀可以看到,爹爹和娘亲一边赏月,一边把穿着金色短袍新衣的小旭揽在怀里,我想,他们是不会发现,乔装成男装的大女儿正准备溜出府门。
我大大咧咧地站起身,一把掀开雪白色的长袍,朝身后吓得如惊弓之鸟的岚芮得意的挑眉,而后大摇大摆地走出后院。
街上很热闹,但我跟岚芮却不敢多作停留。照着楠欣画的方向图,我跟岚芮很快就找到了那家月饼店。
这家月饼店名为忆思阁,是城中的老店,门面不大,装修也相当朴素,却已有百年历史。
“这位公子,需要点什么?”身穿玫红色短褂,头戴玛瑙钗的娇媚老板娘径直走到我跟前,浅笑地问。
“唔……”我有些局促,但转念一想,此时的我可是男儿打扮,不能表现得扭扭捏捏,想罢,我便粗着嗓子回道,“要些月饼。”
老板娘的眼中带着觉察世事的精明,她婉笑着问:“那公子想要什么口味的?”
这个问题可把我问住了,认识杨荃那么久,可这却是我与他的第一个中秋节,他喜欢吃什么月饼,还从未听他提起过。
“那你们这儿,都有什么口味的?”
老板娘笑着用手帕捂上嘴,状似无意地提醒:“我们这儿的口味可多了去了,像什么黑芝麻、杏仁、核桃、蜜饯,只要你能想得出来,我们这就有。我说公子,你若是想跟你的心上人泛舟湖上,那就想想对方平常的口味喜好。”
老板娘的话让我瞬间茅塞顿开,我记得杨荃偏好绿豆汤,他觉得那种味道很清爽,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是干干净净,令人舒服。
我了然地点头,说道:“老板娘,给我三两绿豆味的月饼。”
楠欣把我和杨荃的相会地点约在了湖心的潇湘亭。传闻,舜帝南巡时,不幸身亡。他的妻子娥皇与女英天天抱竹而哭,直到泪尽而死,因此取名为“潇湘”。
深吸一口湖边的请冷空气,我自信地认为自己与杨荃不会成为舜帝与娥皇女英,我们会幸福地生活一辈子。
可当我兴冲冲地跑进湖中心时,那里空空如也。
“小姐,杨公子……”
我收起满心的失落,下意识地捂上岚芮的嘴巴,用眼神警戒她。岚芮眨着无辜的大眼,恍然点头,我这才松开她的禁锢,问道:“你刚要说什么?”
岚芮神神秘秘地背过身,指着天际的一小朵光亮,兴奋说道:“公子,你瞧,那可是孔明灯。”
我顺着她的方向望过去,不就是普普通通的孔明灯吗?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公子,你不觉得那孔明灯是朝我们飞过来的吗?上面好像还写着什么字。”
我瞪大着眼睛仔细地看,可不是吗?上面写着“仇姣儿——”后面的字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可以确定,这孔明灯是奔着我来的。
“小姐,你脸怎么红了?”岚芮爬到我肩膀上,点着我红红的脸颊,小声揶揄。
我懒得与她争辩,害羞的低下头,笑得甜蜜而又幸福。我想我知道,这孔明灯的主人是谁了。
杨荃的父亲杨锦桦,官拜一品,可杨荃却与父辈不同,他不喜欢考取功名,不想着光宗耀祖。整天和奴才们在园中摆弄着花花草草,偶尔也会来点无伤大雅的小发明。
不过,他的发明实在让人不能恭维。听楠欣讲,杨荃和一群高干子弟清明踏青,拿着几块碳铁,还有一些生食,笑着说是烧烤。因是稀奇玩意,大家一窝蜂的围上去,直到被熏红了眼,熏黑了脸才罢休。
孔明灯越来越近,我在心中失笑,若是不出意外,这孔明灯怕是会掉落水中。可我所担心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闪着荧光的孔明灯,被一支带着火把的剑支射中,伴随着的,还有一声又一声的恐惧尖叫。
燃烧的孔明灯在半空中垂死地挣扎了几圈,急速坠落在湖面,闪起一大片火光。
岚芮的尖叫声混着岸边的惊恐声,一波又一波刺激着我的耳膜。我顺着声源地望过去。
这究竟是怎么了?
岸边不再灯火通明,不再闲情惬意,不再其乐融融。它变了,变得狰狞、恐惧。满地的鲜血,透过冰冷的夜风,钻进我的鼻腔,侵蚀着我的胸腔,让人害怕到作呕。
一群身穿战甲,高举铁刀的蛮夷,粗鲁着叫嚣,他们眼皮不眨地杀死手无寸铁的百姓,嬉笑地看着前一秒还活生生的人,此时却一片腐尸。
骑着高头大马的士兵,滴溜着吓得跌倒在地的少女,几尽调戏。
火把越聚越多,越来越亮,我按着岚芮的头,潜在黑乎乎的湖边,躲避着岸上一波波的火光。
我们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大气。小腿旁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游来游去,滑腻的人害怕。
岚芮牙齿打颤,豆大的泪珠哗哗流,惊惧的神情印在我棕色的瞳孔里。我握紧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动,也绝不能动。
岸边狞笑的金兵,不断流往湖中的血水,让我们不得不克服来自脚底未知的惊惧。盘旋在我们小腿边的到底是什么,或许是蛇,又或许是长相丑陋的鱼怪,可心里的害怕,比不上那些留着长胡子的蛮人。
我们在心中祈祷,再等一会儿,父亲就会派家丁出府寻找我们,那时我们就得救了。又或许,正赶往潇湘亭的杨荃发现了我们失踪,也会派兵来寻找我们。
可我们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那百分之一百的也许。
月满高楼,平静的湖水一波又一波的荡漾开来,若是忽略这满池的腥臭,这一切该会是多么的祥和。
四周已归于死亡的宁静,岚芮悄悄探出头,鼓足勇气小声地说道:“小姐,你在这里藏好,奴婢这就去搬救兵。”
她是我从小的玩伴,只比我年长几岁,可不能因为这样,就让她冒这份风险。
“岚芮,不可以,我们再等等,爹爹的人说不一定一会就到了。”
“小姐,不能再等了,再等天就要亮了。”
我终究没有拦住岚芮,若干年后的自己回想着这一夜,那冰冷的湖水里,蔓延着蚀骨的绝望。我想那个时候的我,就是极冷血的。
我在那冰冷的湖水里,呆了整整一夜。清晨,一缕金色的阳光自天边照射过来,我眨着沉重乌黑的眼皮,抿着苍白的嘴唇。我想,岚芮是不会再回来了。或许,我永远都无法再见到她!
我在湖边捏了两把湿土,胡乱地摸到脸上、脖颈上。岸边堆满了浸满血水的尸体,若放在以前,我肯定会失声尖叫,可现在我不敢。残暴的金兵离我有多远,我不敢去想。只知道,自己应该奋力奔跑。
我要回家,爹娘还有小旭都在等着我,只要我回家,我就是安全的。
身后有人在追赶我,我却不敢回头,我要跑快点儿,再快点儿。
可当我虚脱的站在曾经风光无限的仇府时,我终于明白什么才是绝望。
漫天的大火,吞噬着我的家,我失心疯般尖叫,不管不顾的往府里面冲。
我的爹娘还在里面,我要救他们。
煞白的天际,犹如地狱里索命的阎王,翻滚起金色铁链,只锁人命。可是老天爷,你手上的雷公,不是只惩罚奸人歹徒吗?
我们仇家世代忠良,善待百姓,为什么要惩罚我们。
天雷滚滚,却听不到我心的呐喊,盘旋着的火龙直射仇府大宅。我大哭着摇头,崩溃地喊:“不要!不要!”后脑勺却被挨了一记闷响,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