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很奇妙。好像是钥匙插进了锁孔,钢笔套上了笔帽。但是很快我就开始感觉到痛苦。身体里面的另一个人开始不安份的躁动。
我能感觉到他的思想,有一会,我觉得我就是他,正在被人一下下得砸扁脑袋,又有一会,我觉得他正在咬我,啃噬我的灵魂,要把我赶出去。
我很难受,想大声的呻吟。但是张二虎在板车上一个劲得警告我:“千万别出声,坚持住,它拿你没办法就走了。”
于是我把拳头塞在嘴巴里,死命咬住。
我使劲咬着自己的拳头,力气大的出奇。过了一会,我的嘴里流进去一股咸咸的液体,随后,伴随着浓浓到血腥味。
不知道是牙齿被我崩掉了还是拳头被咬破出了血。但是我已经没有心情管这些了。
我现在的身体简直是冰火两重天,一会冷的发抖,如同掉在阴森的冰窟里,全身的肉都被剁碎了冻成一块一块。一会又热的要命,好像被关在了火热的砖窑里面,真想把全身的皮都撕下来散热。
在我身体里面的那个恶鬼显然想让我知难而退,它很强大,也很恐怖,不住的挤压我的灵魂,我觉得我的身体是悬崖顶端的一块顽石,我的魂魄已经被挤得站不住脚了。
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表情,我隐隐约约听到周围有人在紧张的商量。
好像是我妈在求姚媒婆救救我。
姚媒婆的声音焦急又无奈:“我也没有办法啊,这个……”
我妈看来是真着急了,口不择言:“你给人配冥婚,一辈子都跟鬼打交道,你不知道谁知道?”
姚媒婆的声音也带着哭腔,简直是在自证清白:“我是真不知道啊,我充其量也就是能感觉到鬼的脾气,再加上信口胡吹,给人说媒,不就是看脾气对付不对付吗?”
我妈着急的问:“那你倒是觉得。这个王道财怎么样呢?脾气好还是坏?”
姚媒婆几乎要哭出来了:“怎么样你看不出来吗?”这时候我听见张二虎在扯着脖子喊什么。
我心想,他倒是恢复的挺快,也不过二十多分钟,就已经能大喊了。
我侧着耳朵听,张二虎在大声说:“我觉得东子快撑不住了,再过一会,就算他不被王道财挤出去,也没办法把他赶走了。”
我妈焦急的问:“什么意思?”
姚媒婆说:“再过一会,要么,东子的魂魄让鬼给挤出去,你儿子变成王道财,要么,两只魂魄各留一半在身体里面,你儿子变成个傻子。”
我妈无奈的放声大哭着,在此时的夜空中显得那么的凄凉。
我这时候正疼的一佛升天二佛出世,听见我妈大哭,忍不住喊道:“快想想办法啊,要死人了。”
姚媒婆忽然喊了一声:“虎儿,咱俩一块。”
张二虎答应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他们两个要一块干嘛。几秒钟后,我听见姚媒婆扯着嗓子喊:“王道财,你别着急,咱们两个商量商量。我是配冥婚的姚媒婆,有事咱们好好说,生前你也没娶过媳妇,也许我可以帮你在阴间不再那么孤单。”
这话一出口,我顿时觉得身上的压力骤减,看来,王道财被姚媒婆的话吸引了。看来,姚媒婆的大名还是有些份量的。
只见姚媒婆继续说:“王道财,我知道,你也是个善良人,也是没有办法,才上了我们家孩子的身。走到这一步,肯定有什么原因。我跟你说,现在回头还不晚,只要你放过这孩子,我给你念往生咒、给你烧纸钱、帮你娶媳妇,你也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向来说到做到,骗人不骗鬼。”随着姚媒婆拉家常一样的念叨,我渐渐觉得,王道财给我的压力越来越轻。但是我总能感觉到,有一件事牵绊着他,让他舍不得离开我的身体。我冥思苦想,努力的窥探这是一件什么事。但是我始终感觉不到。
随着身上的压力越来越轻,我心中窃喜,只要姚媒婆再加把劲,我就能把这只鬼从我身体里赶走了。
没想到,这个念头一出来,压力陡然大增,王道财像是感受到欺骗一样,变本加厉的报复。我在身体里面左右飘摇,很快就要被赶出去了。
这时候,我听见张二虎在喊:“王东子,你别乱想,你想什么这只鬼都知道。”
张二虎这么一说,我瞬间明白了。于是收敛心神,尽量什么也不想。我干这种事很拿手,不就是发呆吗?上课的时候早就练得手到擒来了。
这时候,站在对面谈判的人从姚媒婆变成了张二虎。
也不知道张二虎从哪学了这么多门道,是不是姚媒婆教他的,总之,这两个人的套路很相似。
张二虎喊道:“老乡,咱们两个说说话呗。有事咱们说开了,总比这样你死我活的好啊。”
我感觉到,王道财又在不由自主的倾听了。但是这时候,我不敢再分心,开始在脑子里默背从小就被强逼着记诵的唐诗三百首。一首一首的背,尽量不去想外面的事。
但是张二虎的声音仍然在往我耳朵里面灌,因为这时候,耳朵已经不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了。
我听见张二虎大声说:“大哥,给咱们说说你找媳妇的标准呗,我一定按照你的要求让我奶奶帮你找一个称心俊俏的媳妇。”
我心里暗骂:“张二虎这色鬼,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妈这么不正经。”
张二虎还在那说:“大哥,对了,要不你给说说,你生前的媳妇叫什么名字呀,长的漂亮不?你们有孩子不?”
张二虎说到孩子两个字,我忽然感觉这两个字变成了两个大锤,左右袭击,猛地砸上来,使劲拍我的脑袋。
我感觉被砸的头都扁了。不由自主的叫出声来。
张二虎肯定是听到了,连忙改口:“不说孩子,咱们说吃的,大哥,你喜欢吃什么呀。”
我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泛起一股香气,巨大的食欲,从大脑传到胃里,又从胃里倒卷回口腔,直冲大脑,瞬间舌底生津,口水乱流。这东西的气味很熟悉,但是我就是想不清楚是什么食物了。
正在苦苦思考的时候,我忽然听见张二虎大喊了一声:“王东子,木头人!”
“木头人”是小孩们经常玩的一种游戏,比的是反应速度。只要喊过木头人之后,一秒钟之内,所有的人都不能再动,谁要是反应慢仍然在找造型,那就输了。只不过,我和张二虎玩的木头人和其他的人不大一样。我们比的是定力。只要变成木头人,那就要心如止水,放空一切。无论对方在耳边突然大喊,或者手指在眼前乱晃,都不能有丝毫的分心,把自己当作一块无知无识的木头就对了。说白了,这还是从课堂上的发呆进化出来的。
这时候我听见张二虎喊出一句木头人来,想也没想。下意识的就变成了一块木头。
随后,我感觉有人在我太阳穴上戳了一下,马上,我就感觉脑仁火辣辣的疼,好像是被烧红的铁棍给烫上去了一样。
随后,我感觉那只恶鬼正在我身体里面向外撕裂,像是要把我的身体分走一半。我的大脑,我的心脏,我的胃。身上所有的器官都在被拉扯,都在被撕裂,我甚至感觉它们都变了形,被抻得扁平,丝丝缕缕,一点点的断开,偏偏又有一点点的藕断丝连。
所有的地方都疼的要命。我忍不住大叫起来。但是叫声也缓解不了这种撕心裂肺的疼。这可是真的撕心裂肺啊。
然后,我感觉我的身体猛地被撕成了两半,我忽然全身乏力,倒在地上,整个身子由疼痛变成了麻木,完全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有那么一会我甚至怀疑,我的身体还在吗?
身上虽然不舒服,但是我忽然感觉到,我的意识恢复过来了,就像是忽然从噩梦中醒来,觉得这个世界终于清楚了一样。
还没等我睁开眼,我就听见姚媒婆哭喊着大叫:“快走,快走啊。”
随后,是我爸的一声暴喝:“你去前面拉车。”然后,我感觉我被人举起来,扔到了板车上。一秒钟的间歇都没有,板车剧烈的颠簸起来,我们几个人正在飞快的逃离乱葬岗。
我闭着眼躺在车上,觉得这里很挤,但是这时候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有人压着我的胳膊,我奋力抽出来,然后大致摸了摸身体。还好,身子仍然是完整的,没有真的被撕走。
我费劲的睁开眼,发现板车上挤着三个人。我,张二虎,和姚媒婆。张二虎的身体仍然有些肿,不过,没有之前那么吓人了。
我抬头,看见拉车的是我妈,她明显已经崴了脚,跑的一瘸一拐,但是依然速度飞快。这种跑法,绝对是豁出去一条腿不要了。
我心里一阵酸,喊我妈:“妈,你疼吗?”
我妈在前面头也不回,但是我从她的气喘吁吁中听出来她哭了:“好儿子,没白养你,今天就是疼死也值了。”
我叹了口气,回头看见我爸在后面跑,两手在疯狂的推车。我这才明白。原来我妈之所以跑那么快,全都是被我爸推的,她不得不跑啊。
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火,暗暗恨道:“爸,你怎么能这么铁石心肠呢。”
也许是我的眼神过于愤恨,被姚媒婆看见了,她伸出手来,拍拍我的脑袋:“孩子,你爸了不起啊。刚才那鬼在后面追咱们,你爸让你妈在前面拉车逃命,自己留在后面推车。万一追上了,你爸这可是打算着回头去拼命,好让咱们走啊。”
我忽然恍然大悟,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了。过了几分钟,姚媒婆轻轻说了句:“不用跑了,咱们进村就好了,那只鬼元气大伤,不敢到村子里来了。”
然后,我妈慢慢把板车轻轻放到地上,随后两腿一歪,倒在了地上。
我挣扎着爬下来。我妈坐在地上,大汗淋漓,不知道是疼的还是累的,头发散乱,被汗水粘的一绺一绺,贴在脸上。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一边喘一边用口型告诉我:“好孩子,没事了。”
我爸默默地走过来,一言不发,把我妈抱到板车上了。
这是我记事以来,他第一次抱我妈。我妈坐了我的位置,我虽然虚弱乏力,但是好在现在不用跑。我爸拉着车,我和他并排在前面走。我们走得很慢,像是一场饭后的散步。
天已经微微亮了,月光也越来越淡。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晨风微凉,一切都很平静,如果不是心脏仍然在剧烈跳动,我几乎忘了刚才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
走到这的时候,即使是我爸,也已经累的没有力气了。
我们没有去我家,反而进了村委会,因为村委会在村口。我们实在累的一点路都不想多走了。
我们几个人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全进了村委会大院。然后,乱七八糟的坐在了床上、椅子上。
村长书记都有自己的大宅,没事谁也不来这里转悠。于是这里几乎就相当于姚媒婆的私宅了。
我爸体力最好,实际上他现在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能自由走动的人。他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院子,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
姚媒婆坐在椅子上一个劲的喘:“好厉害,好厉害。”
我则干脆坐在地上:“姚奶奶,您老人家看了一辈子冥婚,接触过的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怎么今天怕成这样?”
姚媒婆啐了一口:“你小子把我当成捉鬼的道士了?配冥婚遇见的是什么鬼?这又是什么鬼?有人敢给恶鬼配冥婚的吗?”
我开玩笑:“没准王道财就是因为没个媳妇比较寂寞,这才出来找点事。”
没想到姚媒婆开始郑重的考虑我的意见,她托着下巴开始思考:“看王道财这模样,确实是有什么事放不下。这家伙四十多岁死了,或许真是个光棍,说不准他真的是因为想媳妇。他今天是来找我的?可是有这么凶巴巴求人说媒的吗?”
这时候,坐在我旁边的张二虎插了一句嘴:“王道财不是来找我的,他是来找东子的。”
张二虎这句话提醒了我,我忽然想起来那天从乱葬岗回来,答应了王道财一句话之后,他就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看来,这个恶鬼真的跟上我了。
我妈歪在床上,本来已经要睡着了,忽然听见张二虎这句话,一侧身子就跳了下来:“张二虎,你说什么?”
我妈问了这句话,忽然又哎呦一声,倒在地上。我连忙把她扶到床上,我看见她的腿已经肿了。
我妈却顾不得这个,还在一个劲的问张二虎:“张二虎,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二虎把那天的情况说了一遍。我妈听的又开始哭了。
这时候,院子里进来两个人。我扭头,看见是我爸和猪先生。
猪先生一进门,看见我们这群人死样活气的或坐或卧,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啊。”
我爸把他让到屋子里,先给我妈看腿。
我本以为我妈只是扭伤了脚,再加上有点累而已。没想到,猪先生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一下,屋子里的人全都开始紧张了。我爸问:“怎么?很严重?”
猪先生却没有回答,而是对我妈说:“忍着点疼。”然后,伸手捏了捏我妈的脚腕。
虽然之前已经提醒过了,但是我妈还是痛的一声大叫,脑门上刷的一下疼出来一头汗。
猪先生站起来,急匆匆的对我爸说:“老五,快去找车,不能耽搁了,已经断了。要尽快去医院接上,不然的话,有可能落下残疾。”
我妈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我爸答应了一声,然后急匆匆的出去了。
猪先生叹了口气,吩咐我弄了点热水,然后开始在我妈脚腕上热敷,一边敷一边叹气:“你们这是干什么去了。”
我们几个人谁也没说,因为大伙全都知道,猪先生脾气暴,而且最不喜欢的就是封建迷信。他是医生,德高望重,所以大家都敬重他,谁也不在他面前提这个。
过了一会,我爸找来了一辆机动三轮车。他和猪先生两个人把我妈抬到车上。我爸临走的时候告诉我:“东子,要是我回不来,你就先在你姚奶奶家住两天。”
我答应了,看着三轮车绝尘而去。我妈坐在车斗里,冲我不住的挥手。
姚媒婆歇了一会,叹了口气,冲我们两个招招手:“孩子们,忙了一夜,咱们吃点饭睡一觉吧。”
我过去搀住姚媒婆:“姚奶奶我还得去上学呢。”
姚媒婆哼了一声:“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你放心,你爸回来了有我呢。哪有这样的,活生生把孩子累死吗?”
我有了姚媒婆这个保证算是心满意足了,搀着她一瘸一拐往厨房走找吃的。
姚媒婆颤颤巍巍,这时候现做饭是不可能了,干脆弄了点剩饭菜,在炉子上热热吃了算了。
人老了就是有这个好处,什么都不肯浪费。
饭桌上张二虎又开始表孝心了,但是他表孝心的方式很奇怪。
只见他啃了一口冷馒头,把筷子往起一竖:“奶奶,你今天真是太厉害了,那一指头戳的,啧啧啧,宝刀未老。”
姚媒婆把馒头泡到热水里,被张二虎夸的笑眯眯:“闯儿啊,我再厉害也不如你啊,都会说成语了,什么刀不老?我说乖孙子,你在学校也得好好学习,别跟奶奶似的,连字都不认识。”张二虎一听这个就头疼,低头吃菜,不住的嘟囔:“怎么跟王东子他爸似的。”
我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张二虎,这吃饭呢,你提我爸?我还吃的下去吗?”
张二虎摆摆手:“不提了不提了。奶奶,你今天这是什么招数啊,怎么你在东子脑门上一戳,那个鬼就被逼走了呢。”
姚媒婆一边吃饭一边说:“也不是什么招数,上了点岁数的人都知道,人这中指上阳气最盛,咬破了往那一点,一般的鬼肯定就受不了。”
张二虎不失时机的吹捧道:“今天这个鬼就很不一般,也就奶奶你,要是换个别人,戳几指头都不管用。”
姚媒婆被哄的兴高采烈,笑的合不拢嘴,一边摆手一边说:“不行啦,老了老了。”
我不由的在心里暗暗赞叹:“张二虎这小子,在学校无恶不作,但是对姚媒婆还真是没得说......孝顺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