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符之及约在一个公园的茶坊，喝着清茶。她把一片从窗外飘进来的枯叶捏在手里不安地转来转去，把万家对他的反感如实叙来，说现在情况完全反过来了，很有可能万家要上法庭告他呢，这事就难收场了。
符之及穿一件单薄的笳克，在茶坊的窗边坐着，冷得蜷缩着身子，吸烟的手也微微抖索，说道：你别紧张，现在先要稳住万家人的情绪，你就好好地劝劝他们么。这事，我想过，耿耿通过调查那个西欧同学，说，分析下来，注意！分析下来是自杀。以前对万烈、邬殳嬿那么多疑点解了么？实际上他俩还是嫌疑犯！
郁兰说：可证据呢？你在法庭上拿得出证据么？
符之及说：噢，可惜耿耿的调查还缺那么一点儿，关于万烈的。
郁兰说：爸，解铃还须系铃人，还得由你解决。
符之及说：我解决？我怎么解决？
郁兰说：爸，你现在不能让他们告你，这事就闹大了！你一定要稳住他们！我让你做件你也许不愿做的事。你能答应我吗？
符之及说：那要看什么事？
郁兰说：我听万欢爸说过，以前你对他最大的打击就是坑了他用心血写出的剧本《从这屋到那屋》，那现在……
符之及打断道：等等，你说他的剧本？他那么珍爱他的剧本？
郁兰说：对呀，他时常还在修改这本呢！我是说，爸，你现在在剧团主管编导演这一摊，你可以提出排他的那个剧本，万欢爸一定会非常高兴，他一高兴就不会提那些事了嘛！
符之及的手在头上撸了几撸，说道：呐，我眼下只能吃哑巴亏了！可是我对那本没有激情，假使要做好人，当然由我来执导，这需要我慢慢地培养感情。
郁兰说：爸，你不要当鸵鸟了，你一头栽在沙里，就以为外面什么事也没发生吗？我想我公公肯定找齐团长谈了，领导对你会有什么好印象！你不如主动搞好跟我公公的关系，只要我公公对你好了，別人都会改变看法。不要把希望寄托在万一上。
符之及只是抽烟，不说话。
郁兰看他很矛盾，便把手拍在他的手掌背上，对他亲昵地恳求道：爸，你听我说么，以前你求我，让我把父女关系保密，现在我求你了，把心胸放宽阔些，排演《从这屋到那屋》吧。这可是全国大名鼎鼎的話剧团排他的戏，他能不高兴吗？
符之及转过头来看着女儿，磕灭了烟蒂，把手扶在女儿的肩上，沉默不语。
那是个星期天，落起了瓢泼的雨，天气变得更凉了。万欢身穿灰色雨衣，竖着衣领，大步地在剧团大院的小路上，泥水溅湿了他的皮鞋与裤脚，他全然不顾，他自语道：今天一定要把事情定下来。
他急匆匆地上了楼，万烈正在等着他。打从万烈去星星剧社，家里就没有开过伙，他总是买熟食吃。今儿个，他已经把外买的四莱一汤放在歺桌上等儿子儿媳来。
门铃响了，他去开门，万欢水淋淋地站在他面前。万欢说：正巧遇上一场大雨，俗话说，这叫有财有势，哈哈。
万烈问他：郁兰怎么没过来？
万欢说：这两天我们捘子顶头尖对尖，我找她来吵架呀！
万烈说：你们为我的事何必这样呢！来，民以食为天，先饱饱肚子再谈。
万欢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莱，边忍不住地说：符之及欺人太甚，这次可不能轻饶他，趁机会把他扳倒。爸，我把状纸都写好了，告他破坏别人名誉，毁謗罪！
万烈说：你把写的东西畄下，让我看看，我也想过，符之及说我为跟殳嬿结婚害死你妈，这流言传得很开。万欢说：爸，你看，一个人的名誉是那么脆弱，闲言碎语就能毁一个人，不然你怎么会去民营剧社呀！
万烈说：话也不能这么说。之于我去那儿，是件好事。唉，我倒是没什么，我是想你的妈妈呀，她苦呀。她的西欧同学邹华丽，这次回北京给我打了两个多钟头的电话，她说，耿耿去调查她，她才知道妮娜死了，在她去西欧的飞机上，妮娜就不幸地走了，她觉得十分痛苦。她原打祘在下个月要来看她的，可哪知医院一别竟是永别。她又说，妮娜在病床上跟她谈话，说她以前得病多年，苦了她妈，苦了万烈，替她看病，长期服侍她，影响了他的工作，说开刀后，还要连累他，这么下去会人财两空，她要让万烈再婚，过段好日子……她还说，她对人生看穿了，要是自己活着尽给别人添麻烦，那还有什么意义呢，那就用得上诗人臧克家那句诗：有的人活着别人就没法活，人们就应把他打倒……她说她想自杀，让邹华丽不要告诉别人……邹华丽劝她，你想过头了，千万不能有这个念头，劝她乐观些，最后她笑了。邹华丽始终认为她是女同学中性格最坚強的人，她在大手术后还未拆线就上台演出的事，大伙儿都知道，这种坚強的人是不可能去自杀的！所以当时她只以为妮娜是叹叹怨气罢了……但，哪知她是一定要先走的呢……邹华丽在电话中哭呀，哭个不停，欢欢，你说，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是男人，男人忍受痛苦，只有沉默。
万烈紧锁起眉头又说：我听后也觉得震惊，我从来也沒往这方面想，这几乎是不可能的……病弱的她怎么用自己的双手结束自己的生命呢？又是在六个病人的病室里，怎么自杀？我很难想象……而且，因为在我犯忧郁症时，自杀的念头有时萦绕着我，她总是说自杀是－种懦夫行为！要忍！忍住痛苦！烏云过后就是兰天……而她自己却采取了自杀方式了结生命，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她怎么会……他热泪闪闪说不下去。
万烈离开飯桌，站到窗前，他回想妮娜生前对他说的事。
那时妮娜正在读小学六年级，她身材比較高，象个中学生似的。平时生性活泼，既善言辞但又有分寸，学习成绩也不错，她是小学里少先队大队长。她的班主任周老师，一位身材矮小肩膀微驮面容和善的女老师，一天突然被一个身强力壮的男生一把揪住她那花白的头发！说你给我卷子打零分，我怎么去见父毌！那男生（从小沒人教育从农村来的插班生）用膝盖顶住周老师的腰，使劲地要她跪下来。教室里里三圈外三圈围滿了人，尽管许多同学都喊着不准打老师，但他们冲不进去，只能义愤填膺地喊着。妮娜实在看不下去，从人群里硬挤出来，冲到去，拽住男生的头发向后拉，拉，这时那男生才松了手，妮娜忙把周老师扶坐在椅子上，帮她戴好打落在地的眼镜，整理她被扯得零乱的衣衫，哪知就在这时那男生举起一块压门的砖头，向她的头上砸去，妮娜马上疼倒在地。教室里众人大哗，有人抬着妮娜去了医务室，更多的人愤怒地指责那个打人学生，那声浪简直要掀去屋顶。在医务室，校医掰开妮娜的头发，发现被砖头痛击的头皮处腫成馒头似的疙瘩，半年后才退平。她到大医院去诊疗，医生让她以后要多加注意，这类脑外伤可能会留下后遗症，造成癫痫丶脑血管意外或者脑癌。果然几十年后引发了脑癌。根据她再度发生癌症，医生认为在她的细胞基因中对癌细胞有易感性。她或许便觉得今后对家人会造成更大的麻烦，她便要先人一步离世了……这是万烈的又一种猜测。
两人男子汉都沉默着，只听到窗外的雨依然瓢泼如注，树枝在风雨中使劲地摇曳。万烈说：芲天有眼，也在追悼妮娜呢。
万欢在屋子里已经沉默了许久，他突然站了起来，呼喊起来：我妈是英雄！英雄！难道不是么？***炸碉堡是为别的战士不牺牲！我妈为了我们整个家庭别人的幸福，她也是了不起的英雄呵！他哇地失声痛哭起来。
他俩都没想到，下午，符之及就来看万烈了。他进屋前，对万烈躬身招呼：打搅了，万总监。大公子也在呵，好极了。
他走进门又说：万兄有空么，说点事儿。
万烈招呼他坐，倒了一杯茶，说：星期天，休息，有什么事，说吧。
万欢压根儿不想见他，转身就进了内屋，乒地重重地关上了门。
符之及说：万兄，我们好些时候不见了，你很忙，我知道。我也忙，还不就是剧目啦，排演啦，演出啦。现在我也困惑，好戏是有观众的，就是缺好剧本。我在办公室电脑屏上扒拉来扒拉去，想想有的剧本还行，比我手头的几个要好。我就找齐团长商量，我说万烈有个本《从这屋到那屋》，倒是越看越新，我很想排这个戏。把本分发到艺委会每人手里，隔天开会－致叫好。齐团当天就打电话给我，说：行，我同意。这么，这个事情就可以向你报喜了，尊兄意见如何？
万烈做梦也不会想到，沉埋了多年的老本，一下被启用了。他站了起来，猛地感到心脏狂跳，他太兴奋了。他用手板住台角，镇定了一下情绪，说道：感谢你。这剧本是我的命，我一直在修改它，我用我的前半生在写这个本，我人生真谛、所有探索也全在这剧本里，你现在启用它，就是让我死而复生，这是一点不夸张的。他伸出了双手，握着符之及的手，声音颤栗地说：之及，你记得么？我们在高三时，我们班在全市中学生歌咏比赛中获－等奖，我们听到喜讯，就是这样握着双手的。
符之及见他的双眼里泪莹莹的，这才明白了郁兰所说的话是对的。万烈越是激动，他却越显冷静，松开他的双手说：唔唔，那就好嘛。这出戏么，属于＜等待戈多＞这类现代荒诞剧，沒有惊心动魄的情节，都是凡人小事，但有个可看的戏眼儿就行么。话语中显出几分惯有的权威式的矜持。
他呷了一口茶说：但愿这戏从开排到公演顺顺利利，不要节外生枝，弄出什么不愉快的事。
万烈听出他话里有话，既兴奋又担心，说道：不至于吧。之及，这次我们俩携手合作，是我久已响往的，我们俩早就该了结以往的一切纠葛，把这个戏搞好。
符之及说道：好呀，好呀。但愿如此。
万烈把他几经修改的剧本从电脑里复件出来，给了符之及。符之及说等他仔细阅读后，要找他交换意见，决不会让他再改了，让他安心干他的事。
万欢在里屋听到他俩的谈话，符之及刚走，他便拉开门，走进客堂间，大发雷霆：爸！我真没想到你如此软弱，一下就屈服符之及了！你不是说你手里捏着底牌么？我问你，你还准备上法庭告他吗？
万烈说：不，你说要告他，我不是说要慎重么。
万欢说：那起码要让他对你赔礼道歉吧！
万烈说：不，看来可有可无……
万欢说：你也太没骨气了吧！软骨头！
万烈提高嗓门道：你敢骂你父亲？放肆！
万欢不服地说：你做的事不象我的父亲！以前你是怎样教育我的呀？
万烈说：符之及要排我的剧本了……
万欢冷笑道：狐狸回窝兜三兜一一鬼花招！
万烈指着他，几乎在吼：爸的事不用你管！你把自己管管好就蛮好了！你现在给我出去！出去！我要休息了，听见么！
万欢的大眼睛里忽然跳出一颗泪珠，这是他多年没有见过的。儿子的目光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拿起雨衣走了。
屋里空寂一人。外面风雨己停，很静，班鸠在对面屋顶上咕咕地叫了几声，飞远了。只听得阳台的檐口滴水的声音。
万烈心里很乱，刚才得悉他的剧本被釆用的狂喜已消失殆尽，一阵阵的惆怅与痛苦袭击着他。
他想，人太难捉摸了，有时你坚守着原则，觉得自己一辈子是为真理而生的，那怕在困难的日子，你也觉得自己生活得值，于是你重新有了勇气与力量，你以此而自豪，觉得认识你的人在背后也这样议论你，这是个几经周折的男人，男子汉！你有多少次，多少次，你对自己说过，在人欲横流的世界，唯有坚守做人准则的人，才能活得理直气壮，头脑清醒，利人利己。可是，人为什么又会丢弃这些，似乎觉得有时这些东西并不是头一位的，这是精神的东西，似乎一时丢弃还能重新捡回，或者你真的忘却了，生活中出现了比它更重要的东西。于是你便把自己信奉的原则丢弃了。难道不是么，你为了自己的作品，那里边自然包含了自己最重要的利益，你便把自己的为人原则丢弃了。不！作品大于自己！作品应该是为更多人写的！个人得失不该超出于它！当作品公演时便能证实我的这个思想。万烈在既沮丧又亢奋的情绪中，说服自己，重新快活起来。有时他从星星剧社回来，悄悄地钻进排练厅里，坐在幽暗的后排坐位上，看符之及在排演他那日思夜想用心血凝聚的戏，心里便感到宽慰。
他看了几次排演，觉得符之及在总体上是按原作走的，他在戏中增加了不少笑料，这也可以。但总觉原作中有些含义，他未能挖掘出来，他主动找他談，在符之及的办公室里。
万烈说：戏中霍志刚不断地约女友吃饭、喝咖啡，总找不到称心满意的，现在从舞台上看起来是他的对自己过高的估计，人决不能有虚妄之心。这其中还蕴藏着更深的意思。一位伟人说：历史喜欢跟人开玩笑，你要进这房间，却进了另一个房间。这很有趣。霍志刚选了不少对象他都不满意，农民丶酒巴间的丶空姐丶白领丶包月的等，这是一种被动结果，源于他只有主观标准：不要戴眼镜的，鹅蛋脸。不管客观的反主观性，他就找不到主动。如你能把这主观与客观的矛盾加以解决，霍志刚的主动性就表达出来了。这样，写他的被动性，也写出了他的主动。主动寓于被动之中，这是我的人生经验。
万烈说着说着就站立起来，凝神站着，显然，他进入了戏的情境，他说：所以，请你不要刪去原结尾，霍志刚的人生是喜剧而不是悲剧，。
符之及不停地抽烟，眉头紧皱，说道：万烈兄，我现在头疼了。霍志刚找了二十一个女友，都拜拜了，着急时找三个女的同时挑选，可见这人要求太高了太严了，我要嘲讽他有什么错么？你不要去追求那些哲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谁怎么想的由他去，我可不管。我直言，我的戏是爆笑剧，肯定有人看，你要玩深沉，我不善长，要不，这样，实在不行，你可以收回剧本，另找高明。
他在烟灰缸里磕灭烟蒂。
万烈怔怔地站着，回头看了他一眼，感到胸口很闷，他抿紧了蜃，想着：自己只是想对他提一些改进意见，他却是动了肝火，以前剧团大院里的人说，符导排戏主观性是很強的，他除了怕殳嬿谁也不听，这话可是当真呵！看来他是不会再作提高了。抽本？可能么？他有自知之明，他是个知名演员，不知名的剧作者，哪位导演会主动向他要本呢？这个机会是不能错过的。再说，符之及善长剧埸效果，架子也立起来了。只有等剧团领导观看彩排时，再找提意见的机会了。
万烈说：符导，你不必生气。现在报上、杂志上都有宣传了，公演日期也都定了，我怎么可能抽本呢！我仍然保留我的意见。对你所花的辛勤劳动表示感谢。他转过身就出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