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万烈拉门去楼下打太极拳,使了好大劲才把门拉,原来门上贴了张封条,上面写着陈世美三个大字。他头脑里-下嗡嗡地响起来,象-架飞机忽然起飞……历史人物陈世美进京考官中狀元另有新娶,囬乡谋杀了妻子秦香莲……这是家喻户晓的历史往事……
他想到朋友告诉过的-件事,外省有个话剧演员由于长期在外拍戏,挣了不少钱,遭人嫉妒,结果剧团里的绯闻让他无法囬到家里,绯闻只要传播十次,它便成了完完全全的真实。
想到这儿,万烈在下楼时-个趔趄,差点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陈世美陈世美,他联系到邬殳嬿一定要与他结婚的话,这岂非是緋闻呢!这行动分明是陈世明嘛!他这样想时,腿又-打软,马上在楼梯转角摔了下来,后颈上擦破了,血染红了衬衫领头。
他马上朝剧团医务室跑去,医生刚上班,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让家里的猫捉破的。
说慌,难道我万烈以后要靠说慌过日子吗?他脑里突显出萨特的話,自欺,骗者与被骗者是一个人,是同时发生的,是一个沒有二元性的"谎言"。我万烈就存在于这个虚拟里吗?
他在小路上走着,听见有人在后面喊他:陈世美!
他回头看,后面却沒有人。
他在打太极拳时,发现有的鄰居不理睬他,只是淡淡一笑,似乎是笑話他的那种笑。
这次打完太极拳,渾身并无轻松之感,反觉肢体僵硬。沒有人对他打招呼,各自走散。他却分明看见穿戏袍的陈世美,摇晃着长长的帽沿,向他走过來,一付滿不在乎的样子,他闭起眼摇摇头,睁眼一看,陈世美消失了。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呆坐着,想练书法的兴致-点也沒有。他听到电話铃响,他似乎听到对方在说:你是陈世美吗……他象捏到一只烫手的烘山竽,搁下电話。
他的心忐忑地跳着,是别人存心骂我?还是我耳朶里出现了幻听?……
尤为奇怪的地方剧团上演<秦香莲>的印刷海报贴进了大院食堂的门外,怎么大院外的人也知晓这事?海报上秦香莲的头象有真人的两倍,吊起眉毛的丹凤眼怒视着他,他觉得仿佛是为他的事,特地上演了这出戏。
他一下就变得那么心虚,把衣领拉得高高的,戴上一付圆大的墨镜,又撑起把晴雨伞,走过食堂,去了剧团办公室。
齐团长找他谈話。他预感着在这种时候找他,不是好事。齐团长在电話里说是因为剧团之间竞争,需要强调效益,剧团需要人员缩编。
齐团长名叫大岳,他的身材有大山大岳的气势,他原先也是演员,只是一次在办公室搬物时,不慎摔破了头,在额上留下了蜈蚣似的疤痕,平时,他畄女人似的长发遮着,看不出来,倒象个现代派的油画家。
他对剧团的贡献之-就是搞活了经济的周转。剧团大院内好几处房,经他拾掇拾掇腾了出来,租赁出去,开设了服装店丶飯店之类。同时,他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开始倒腾房産,让剧团流动资产翻了好几倍。最初的时候,这个城市的房子卖不掉,造房的承包商是要垫资的,客户只要花十几万就能住进二房一厅甚至三房一厅,先住着慢慢付款就行了。这时候齐团长买了几处房,房价盘旋了几年,一下涨了上去。齐团长为剧团赚了不少钱。后来农民大批大批地进城,齐团长手里的房子象豆腐干变金条那般增值,卖出后的钱兼并了一家小剧团,做了好事却又陷窘境。大家庭操作总比小家庭烦难。
他对万烈说:你先把这盒清火凉茶喝了,我晓得你为剧本的事心里还没消火。万烈,这事领导上颇为无奈,符之及送来的本,但他又说自己对严肃正剧缺少经验,能否让剧团别的导演一试,剧团现在的几位导演包括从中戏上戏刚来的年轻导演,他们手里都有自已抓来的本,都是象自己太太怀的孩子,精心培育,怎么可能让他们丢下,来搞你的本?
万烈呐呐地说:唔,这事,这事不谈了好吗?
齐团长说:我为什么还要谈这事?因为这事就带来了多米诺骨牌反应,有人对我说,剧团人事改革,是不是要照顾一些人,他们是出了名的明星,就可以吃以前的老本?我说:没得事,这次精简人员的原则是,留用在岗位上真正为剧团创造效益的人。不因人而设岗,不畄一个多余的人。那位朋友便说:原则是这么定的,就怕胳膊那么一弯就朝里拐喽……
万烈抬起头来说:齐团长,你说話也不要绕弯子了,你们把我怎么办吧?
齐团长不停地搓着他那双大手,象要搓下一块皮似的,说道:事情就难在这儿,你几次三番地改本,最后搁置了,符之及说因为样式问题,而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是个水平问题……不管别人怎么议论,从客观上说,你没有完成今年的任务,而且,贵体欠安,团里研究下来,不得不让我跟你商量一下,你的去畄问题。
万烈点上烟,抽着,心里很难受,他觉得由于身体的原因,他已让了步,现在齐团长让他要离开剧团岗位,他打心底是不愿的,他的那双长眼睛象刚离水的川条鱼闪着亮,那是泪光。他心里想,何止是这些,最主要恐怕是大院里在传邬殳嬿要与他结婚的事!这个邬殳嬿就是这性格,天掉下来她也能顶着,她压根儿不怕别人议论,越是风大她越是顶风干!她偏在这种时候,出我的丑!
齐团长说:现在演员不当了,编剧也不当了,作为你的朋友我也难过,可是没有办法呀,剧团自负盈亏,我们当头的肩上担子重,可是我也决不是无情无意的人,想提出几个可能由你决定。
你说嘛,我决不为难你们。他有些恼怒地说。
这样,一、你可以办提前退休手续,因为你身体不是最好,有这条件。二、可以留职停薪。三、可以作为长病假,每月只有最低工资,直到退休年龄。
万烈久久地不说話,屋子里很静很静,只有屋外的小孩在大院里喊叫着、嬉笑着,好象是为捉到了一个鸟儿,到底是要放了它,还是要留下它?万烈想,自己也是个鸟儿,以前是个留鸟,现在留不住了,这一切都由别人定的,现在齐团长要他自己来决定今后生活的三种方式,一时他倒有点为难。
我看,你还是退休好。团里有的人打了几次报告要求退休,我们也没同意,年龄不到么!他们为什么要退?退休后的工资要比现在多!那么你呢?你身体状况团里是可以照顾的。
万烈把头又埋下了,齐团长并不知他不愿听到别人说他身体不好,他也不愿在近四十的年龄就办理退休,他压根儿就不愿提这两件事。他想来想去,这三种可供选择的只有留职停薪。
他回到家又想砸玻璃杯,捏住它,又强忍着,把它重重地放在鋪着紗巾的茶几上。
他是痴迷于舞台的人,从他家里的灯具就能看出来,沒有通明的日光灯,只有台灯丶床头灯丶落地罩子灯,他总是把自己安排在舞台般的局部光区里。现在黄昏悄悄来临,他坐在椅子上,随手打开头顶的一束光,形影相弔地坐在那儿,忽然觉得他不是剧团的人了,这里再不是他的家,他应该搬出去。他双拳按在太阳穴上,什么也不愿想,让自己的头脑一片空白……但做不到。
他首先想到齐团长早不找他晚不找他,偏偏在大院里议论他的时候找他談話,是不是跟他是"陈世美"有关,把他留职停薪了呢?他心里七上八下疑惑不定。
人的命运哎,命运哎,关键时刻的印痕而己。对我们的主人公万烈来说,在三十五岁那年,有过一次难忘的人生之旅。那年妮娜的身体状况不好,很累。万烈说:妮娜,我们利用春节休假去旅游一次吧。
当时海上邮轮还是件新鮮事。万烈和妮娜买的是最便宜的沒有观海门窗的卧仑,但费用也是不低的。不过他们依然能在甲板上看海。
三歺的食品是丰盛的。晚上能参与很丰富的各项活动。他俩选择了欣赏小提琴演奏。他俩坐在幽暗的咖啡厅里,喝着柠檬汁,边聆听着一位美丽的小姐在演奏马思聪的<思乡曲>,却发现欣赏提琴演奏的听者门可罗雀沒有几个,而在外国邮轮上賭埸丶麻將室的人却是热闹得很。
万烈怔怔地站立着,妮娜扯着他的衣服拉着脸说:这儿有啥可看的,走!去看海,看海!万烈黙默地走上月色下的甲板,心里想着,在邮轮上有许多人看着装是农民,他们如今有钱了,能上价格不菲的外国邮轮上旅游,但他们的文化素养远远滞后……
书蠹头!你在想啥呢,快来看呀,月光下的海!
-望无际的海,逆着皎洁的月色,仿佛无数条白鲸亮着雪亮的肚皮向前涌动着……
再见吧,自由的海洋/这是你最后-次在我面前/显示你浩瀚雄伟的美景/翻动你那蓝色的波澜……妮娜举起双臂旋转着,朗诵起普希金的<致大海>。
岁月总停留在那个时间节点上,他总想起那次海上的月夜总是想到宿命这个词儿,仿佛妮娜在几年前就预感她的离世,她对大海作了永別的宣言。
是呵,忘记不了,就在那个月亱,他把手机上一段短訉打开给妮娜看:
老弟呵,老同学等待你多少年了。自从你调在本市剧团演了那么多的戏,成了名人,功成名就啰。现在你手里拿着手机了。如今的时代是人人有手机的年代,奔小康的年代,但你的身体状况已完全不合适在剧团呆下去了,别死心眼了,到我的倉储公司来吧。公司副总的位置我替你留着的。现在我扩展了运輸丶外贸,收益骤增。你来公司任副总,侍遇绝对优厚,年薪二十万没问题。你的倉储工作,就是接接电話开开会,你来是疗养的嘛。我的初中最要好的老同学哎,终身诤友!我始终觉得,中学友谊最純真最真挚!你快回答我!快回答我!我的洋葱头哎!
洋葱头是万烈中学时的绰号,那时他的头发蓬在头顶,形似洋葱。这位给他发短訉的倉储老总当年也有个绰号,叫油莱花。
这绰号是有故事性的,当年春耕春播时,初中的同学要下乡劳动,这位叫袁浩明的男生,在一天早晨偷偷地摘了-束油莱花,献给班里的梔子花(此女生皮肤忒白而获此美名),但袁浩明万万沒想到,梔子花把此亊告诉了老师,袁浩明被老师狠尅了一顿,这倒也罢,想不到这亊迅速传遍全班,并得"雅名"油莱花。
那么,几十年后橄榄头面对油菜花的短訉,又有何观感呢?
他对妮娜说:这短訊我收到好几天了,我曾动摇过,可现在就因为这次邮轮之游,我决定畄剧团,不能演戏就写奌剧本什么的,眼下中国人开始富有,不能忽视人的精神的富有……
她马上赞扬他:嚯,您大有鲁迅先生当年弃医从文的劲头么!她大笑起来,肩膀抖动得如同起伏的波浪……
我可沒那么伟大,不过人活着总该做点什么……
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他去开门,是符之及来还剧本的,他的火一下就冲了上来,他想关门把他拒之门外,但他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失态,马上又说: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