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里休养了一天,白辰就出院了。
而就在他回到白鸟森林的第一天晚上,白夜就找上了他。他隐隐猜到,这是要催促他给一个最后的答复。
白夜挑了一个谈话的好地方——苏阳郡最高的观光塔,从那里可以俯瞰到整个城市的夜景,是很多情侣和游人的胜地。但是今天晚上,这个地方并没有人。在白夜刻意散发的精神力场下,塔顶上的普通人纷纷像梦游一般离开,留给他们一个空旷的平台。
“你想好了吗?”
一身红衣的白夜倚在栏杆上,长裙在夜风中飘扬,“半个月了,不管是否要加入,你都应该有一些想法了吧。”
她认为自己给出了足够的考虑时间。
“其实,这半个月也算是你对我的考验吧?”白辰笑了笑,白夜把江小雪放到他身边是为了什么,他已经隐约明白,“现在看来,我的分数是合格了。”
“不仅如此,还比我的期望稍微高了点儿。”白夜朝他眨了眨眼,说道。
“能得到你的认可,我是很高兴的。”白辰说着转过身去,抬头望向远方的夜空,“但是,我的回答却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这是……最后的决定吗?”
“是的。”
听见这个回答,白夜显得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白辰不会拒绝。
“你真的考虑好了吗?”于是她试图再努力一下,“特署的执行官已经找过你了。下一次他们再来,可能就不仅仅是一个三级执行官了——你不加入的话,自由盟也没有理由庇护你。你会被他们带走的。”
她说的是实话。
像自由盟这种,名义上是民间组织,实际上却是要在政府那里做登记的——有多少个成员,每个成员的能力和等级是什么,政府都清清楚楚。
他们合法的前提,就是服从政府的管理。所以,几乎不存在弄虚作假的可能性。
“这半个月以来,我看了很多,也知道了很多……”白辰凝望着夜空,平静的说,“以前我很害怕你说的特别行动署——毕竟他们代表着国家,但是真正和他们对上了,却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白夜,你想让我加入自由盟,那能不能告诉我,这个组织建立的初衷是为了什么?”
闻言,白夜怔了一怔,露出几分意外的神情,大概是没想到对方会问这样的问题。
“这,就说来话长了……”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酝酿着语言,“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可以先听我说一个故事吗?”
白辰点了点头。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她的父亲是位高权重的大官,母亲却是一个卑微的酒吧侍应生。而她,只是她父亲一次酒后乱性的结果。”
“女孩的出生是一个意外,但是父亲还是把她带回了家里,并且和女孩的母亲结了婚,一家三口过着其乐融融的生活。可是好景不长,她的父亲在家里人的撮合下,娶了另一个大官的女儿,而女孩的母亲,则被无情地赶出了家门……”
听到这里,白辰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他看向白夜,目光中有些同情。
“……几年后,那位母亲就病逝了。而女孩,却依然留在那个家中,过着受人白眼的日子。没过多久,她的父亲有了第二个孩子,这回是个男孩,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女孩从小就很懂事。因为她知道,不努力的话,就永远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她一直很认真地读书、学习,每次考试都是年级里的第一。十八岁那年,她考上了天秦最好的大学,念的是最好的专业,拿到了每年的奖学金和各种各样的比赛奖项……四年后,她一毕业就应聘上了一家世界前十强的著名外企,从此就要到国外去工作,生活。”
“她恨她的父亲,也恨那个家。可是她的力量太小了,没有办法推翻这一切,只能选择远远地离开和忘记……”
白夜的声音一直很平静,仿佛叙说的真的只是一个陌生人的故事,却透出一股淡淡的悲哀。
“但她还是太天真了。女孩的父亲已经给她安排了一门婚事——嫁给一个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男人,婚期就在两个月后。从没有人问过那个女孩的意见,也没有人在意她愿意与否,就像从小到大他们对她做的那样……”
“不过,这次女孩决定不再沉默了。在结婚的前一天,她一个人坐火车跑到了遥远的南方,然后奇迹般地觉醒了五级的能力……从此,家里的人再也不敢逼迫她,她终于获得了自己想要的自由。”
“然而,作为普通人的自由,大部分能力者是享受不到的。他们要么成为政府或某个组织的鹰犬,要么过着东躲XC的日子。超自然界的黑暗,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
“所以,你就创建了自由盟。”
白辰接上了她的话。对方想说的故事,他已经大概明白了,“然后,带着那些没有自由的能力者,获得他们的……自由?”
“看来你都明白了。”
白夜点了点头。她偏过头去,假装欣赏夜景的样子,用手抹了抹眼眶,然后蓦地笑了起来,自嘲道,“呵,一个很幼稚的故事,对吧?”
夜风拂过她的长发,让它们交缠着激烈地飘舞起来,就像是要挣脱束缚的风筝。白辰看了看她笑着的脸,心里的话仿佛梗在了喉咙,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其实,我只是想让他们可以更好地生活在这个国度,活得更加自由和有尊严。”白夜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语气也回到了从前,“这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愿望,而是我们所有人都希望的——你难道不这么想吗?”
白辰沉默着。
“我听了你讲的故事,你也听我讲一个故事吧。”他的目光注视着遥远天穹上的一颗星辰,仿佛能够看清它的每一条脉络,“也是关于一个小女孩的故事。”
“不过,这个女孩没你那么幸运——她只是一个贫民窟的孩子,母亲丢下家跑了,剩下一个赌鬼父亲与她相依为命。父亲每天都会打她,把她打得遍体鳞伤,有时候还会不让她吃饭,或者深夜把她关在家门外不问不管……”
“女孩稍微长大了点儿,开始上街去卖花。很少有人会买她的花,因为她看上去脏兮兮的,路上的人都只往后躲,生怕沾染了一点儿灰。她也不能到很多地方——广场,公园,步行街,都是不行的。城管会上来驱赶她,对她拳打脚踢。卖不到足够的钱,回家还会遭到父亲的一顿毒打。”
“后来有一天,这个女孩的父亲意外死了。她成了一个孤儿。我以为她终于可以不用再挨打,过上比以前幸福自由的日子——直到某一天看见,她孤零零地跪在路边,两只手的关节都被扭成了扭曲的形状,面前放着一个缺口的空碗。我走过去投了一枚硬币,声音很响,但她好像都没有听见,一直没有抬头……”
说到这里,白辰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回想记忆深处的一些细节。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它在夜幕下化为一缕幽幽的白烟,继续说道,“不久之后,这个女孩就死了——她自己跑到了马路中间,连续被几辆车子碾过去,谁都来不及阻止。也没有人阻止。”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死。”
“故事到这儿就结束了。”他的语气与白夜一样平静,却没有悲哀,只有着某种压抑着的暗潮涌动,“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没有帮她?或许那样她就不会死。”
白夜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看不透眼前这个年纪并不大的少年了——他的身上就像有一层迷雾,让人摸不清背后是黑暗还是光明。
“我想你一定有你自己的理由。”她这么说。
白辰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
“其实后来我也曾后悔,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帮她一把。那样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他自嘲般笑了出来,又摇了摇头,“但是,现在我又不这么想了。”
“我想帮那个女孩。帮和她一样的每一个可怜人。”
“可是,我要怎么帮他们呢?如果没有这一身能力,我过得不会比他们更好。即使有这一身能力,我也依然无能为力。”他的语速变得快了一点,像是要把所有的话一下子全倒出来,“我可以给他们钱,给他们衣穿给他们饭吃,或者保护他们不被坏人欺负……但是,然后呢?”
“像是那个女孩儿——她从小出生在那样的家庭、过着那样的日子,几乎没有学会任何生存技能。一旦失去了别人的庇护,她根本活不下去。但是,谁又能庇护她一辈子?”
“这样的人太多了。或许帮得了一时,却帮不了一世;或许帮得了一个,背后却还有千千万万个……”
这时,白夜忍不住打断了他:“你这样想太消极了!人的能力是有限的,能帮一个是一个,总比什么都不干要好。”
“不,恰恰相反……”白辰的眼里突然露出一丝微妙的光,他说,“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会这样呢?”
“或许,不是脆弱的他们无法存于这个世界,而是这个冷酷的世界容不下他们。”
“错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这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