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望种田，小孩盼过年。眼看着新年一天天迫近，父亲依然是一张黑脸早出晚归，没有置办一点儿年货回来。我们只能在心里悄悄期盼着腊月二十六的到来。按甲子排算，这天属牛，尚且拥有猪的农户，都要赶着这天宰杀，图的是来年喂猪像牛一般肥壮。
二十六的早晨，我们没等母亲催促，就穿衣起了床，草草地扒了口饭，便圪蹴到了猪圈上，幸灾乐祸地欣赏着死到临头的猪，满怀希望地憧憬着香浓可口的肉。
远处，不时传来猪的兄弟姐妹的阵阵哀嚎，那是绝望的呜咽，那是痛苦的鸣叫，那是无奈的嘶吼，那是恐惧的叫喊。在我们听来，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惨绝，但是，眼前这个家伙却充耳不闻毫无惧色。它腆着一身横肉，悠闲地踱着方步，或伸嘴舔舔猪槽上的残渣，或抬起头来张望，似乎是希冀我们给它弄来更多更好的吃食。不知死活啊，马上就要成为我们的盘中餐口中食了，还这样的安闲。我们一边可怜着猪的不幸，一边盼望着父亲早点回来。
天幕渐垂渐低，暮色越来越浓，就在我们失望已极，要赌气去睡觉的时候，父亲回来了，身后还跟着挑着腰盆屠刀的杀猪佬。年猪如期宰杀，我们说不出的兴奋，一蹦三尺高地喊母亲快烧烫猪的水。
接踵而至的，是许多来“烤袜子”的人。不管父亲打没打过招呼，发没发出邀请，再多的人来“烤袜子”，我们也用不着担心。“烤袜子”是一种含蓄的说法，杀猪的时候，肯定有一顿好吃好喝不是，直接说上门吃肉喝酒，多丢脸面啊，那就故意掉到河里，把鞋袜打湿。蹄子脑瓜儿要烙，得有烧烙铁的大火，就着大火烤袜子总是名正言顺的借口吧。当“烤袜子”不再含蓄，成为人尽皆知的假话时，借口其实已成了玩笑，热闹好玩却不含讽刺挖苦，倒是密切了乡里乡亲的感情。
火烧了，水热了，一切准备就绪，要捉猪上案时，曹福全来了。老远地，他就高喊一声：“许书记，我来烤袜子了。“
父亲招呼道：“没见湿脚呀。”捉猪的人呵呵笑开，等他拢近，便把猪尾巴让给了他。
揪耳朵的，扯前蹄的，拽后蹄的，几个汉子齐声一喊，肥碌碌的猪没来得及挣扎，就被抬了起来。“注意啊——”“使劲啊——”他们一边相互提醒着，一边稳步前移，正要送出猪圈时，却松了劲儿。猪虽然愚笨，生死攸关的时候，也还激灵，它顺势一蹬，就要挣脱下来，夺命而去。这当儿，逮猪尾巴的曹福全把持不住，一个趔趄，就掉进了猪凼。那双脚湿了，还沾满了粪泥。几个人见达到了目的，嘻嘻一乐：“这下，曹文书的袜子可真得烤烤了。”曹福全跺跺脚，苦笑一下，没有吭声。
农民们拿猪凼开玩笑，倒是很正常的事儿。他们对于猪粪以及所有的粪料，是十分感激和崇敬的，不像城里人，心存厌恶和恐惧，连与粪料类似的污泥，也怕敢看一眼。“鲜花插在牛粪上”，没有牛粪，哪能滋养出鲜花？没有粪料，哪能长出茁壮的庄稼？其实，城里人是故作姿态呢，恶臭的粪肥培养出来的粮食果蔬，他们不是喜滋滋地叫它绿色食品吗？
活蹦乱跳的猪宰割得七零八落以后，大伙儿便围着火垄，歇着，谈论着来年的救灾措施。硕壮的树疙瘩蓬在一起，窜起老高老高的火苗，星星点点的火星儿快活地飞舞着，不断爆出声声脆响。烙铁烧到跟炭火一般的颜色时，便有人拿出来，搁猪蹄子上，哧溜溜滑出一股喷香的焦肉味儿。大伙儿似乎忘了水灾的残酷和日子的艰难，只把笑容溢满了整张脸。饭菜端到桌子上，父亲拎出一壶红薯干子酒，极其豪爽地说：“今晚上一个都不能做假，放开肚皮一醉方休，啊——”大伙儿道一声多谢，只等父亲把酒杯斟满，就拿起了筷子。
有着刚才的热闹气氛作铺垫，酒喝得极是顺畅。父亲一圈轮过，落脚到了曹福全面前。他举起杯子跟曹福全一碰，说：“一年上头颠来跑去，辛苦是没得说啊。村干部嘛，在上级领导面前，是不折不扣的农民。可在大伙儿面前，代表的却是党和政府，不能给党和政府的脸上抹黑不是？这还在其次，一日三餐，养的就是个良心，人失了良心，不就成了这盘子里的东西了？好，辛苦的事儿有大伙儿领你的情，怪罪的话，我一包袱揽起来。今儿晚上，我们老表两个没别的事，喝酒。”
说话间，父亲的手就悄悄攥住了曹福全的手，话音一落，他就用上了劲。曹福全不由自主地弯了腰，痛苦着一张脸，一迭声地应道：“喝……喝……还不行吗？老表。”父亲又是哈哈一笑，松开大手，仰起脖子，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拿眼睛盯住曹福全。
不知道曹福全跟父亲喝了多少杯，反正大伙儿都摇晃着出了门，连杀猪佬都收拾着家什走了，曹福全还斜靠在火垄边。他的脑袋低低的勾着，几欲掉到裤裆里去了，一只手提溜着一双湿袜子，斜刺里伸向火垄，本是想烤一烤的，却不停地摆动着，如同摇着投降的小旗。一副不胜酒力的惨状。
母亲收拾了碗筷，过来给他兑杯水，关切地问：“曹文书，没事吧？”曹福全突然醒过来似的，丢掉袜子，一把抓住母亲的手。母亲吓了一跳，要抽开的，没有抽出来。曹福全随即把一个纸样的东西摁进她的手心。
“大……大姐，你安排的事儿，我一点儿都没敢马虎，这……这……你先看看吧。”母亲展开，借着火光翻看着。那是两本供应本，一本写着舅舅的名字，一本没有署名，却有不小的数额。母亲明白了，她托曹福全的事，办了；她没托曹福全的事，也办了。很显然，那本没署名的供应本，是曹福全特意给我们家的。母亲显得很激动，欣喜地叫了一声老表。
“饶……饶大炮，不知足啊，这……大的灾害，只要不饿着肚子，不就行了？许书记也真是的，跟那样的人还较真儿……那供应本……给他就给他吧，算他小子捡个便宜……”曹福全继续嘟囔着。
这时，父亲进来了，他拽过一把椅子，“咚”地一声坐下，庄重了声调喊：“曹文书——”
曹福全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父亲。父亲朗声说道：“都说村干部是村里的当家人，是吧。当家人的责任是啥，我不说你也晓得，要管好家里每一个人的吃喝拉撒睡，要尽最大的努力保证他们的平安幸福。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在家里是当家人吧，缺衣少食的时候，你是让老婆娃子吃饱穿暖呢，还是跟他们争着抢着？当了全村人的家，就要拿全村人当自己的老婆娃子看！不这样看还不行。得罪了老婆，冷落了娃子，在家里的日子就不得安宁。得罪了老百姓，你在村里的日子安宁得了吗？饶大炮吃不饱，他不上访不闹事才怪？”
舒缓了一下语气，父亲又说：“是人，都是有欲望的，哪个不想多吃一点我占一点？我也巴望着自己的一家人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可是，我们不能以良心为代价呀，挤占别人满足自己，心不安理不得呀！这样做，也是有风险的，领导查下来，我们承担不起；群众问起来，我们敷衍不起。”
两千多人当中，父亲能当上村支部书记，成为首屈一指的人物，自有其出类拔萃之处。可是，我绝然没有想到，父亲还有这样的气度。他端坐在椅子上，如纸上的伟人一般肃穆；他那滔滔话语，如江河流水一般，自然，恣肆，不时地，还有配合得体的手势。曹福全好像被父亲的气度所震慑，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然后，父亲找母亲要过了供应本，轻松地将它们丢进了火垄，又对曹福全说：“按照村委会讨论的意见，重新作好调整，绝对不能再出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