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铁牛知道马五爷的话难说，但他还是给马五爷说了。马五爷说：果子狸是种脾性很傲的动物，弄的不好，很快就会死掉。我这几年逮了果子狸，总是养一段时间再卖。死东西不值钱，最多卖个狗肉价。送人情也好比狗肉敬神，神被亵渎了不说，自己的事情也坏了。铁牛说：骑车子送过去，无非个把小时时间，哪会死得恁快？马五爷说：话是这么说，真要死了，也不是我马五爷的事。话说回来，你这也是为大伙儿着想，办成了，我不也打心底里感谢你？
见马五爷松了口，铁牛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脸上就有了掩饰不住的喜悦：马五爷，你说个价吧。马五爷犹豫了一下，说：也不说街上卖的价，四十块钱一斤吧。昨晚上回来，我就过了秤，八斤还望，你给三百块钱，咋样？铁牛愣了一下，终于还是满口答应下来。
等把果子狸装进编织袋，铁牛才说：马五爷肩膀宽，你担待几天，过年前我一定把钱送到你手上。马五爷系编织袋的手就停了下来，说：玩笑归玩笑，逮这东西可真不容易，夹子下到那儿，它踩不踩只有天晓得，哪天逮着一只，全凭运气。不是现钱现货可不行。铁牛这才给马五爷说了黑子的女儿。他说要不是看在死去的孩子面上，他真要给村干部晒个台看看。马五爷摇了摇头，给铁牛扎好袋子，要铁牛写一个欠条留下。马五爷说：人无笼头纸上拴。我可不是小看你。铁牛谢过马五爷，把果子狸吊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就向电管所走去。
走到村委会门口，铁牛见村干部都在那儿站着，就跳下车子打招呼：领导们今儿开会呀？村长老着一张脸说：你不抓紧收电费，又逛到哪儿去？铁牛不想让村长知道他驮的是果子狸，正在心里预备着敷衍村长的理由，果子狸却“噢”地叫了一声。村长把编织袋踢一脚，说：你小子驮的啥？铁牛只好说：帮马五爷卖果子狸去。村长便翻开一双牛眼睛，拿眼角的余光在铁牛身上睃巡一番，说：你敢赚马五爷的钱？铁牛心里恨不能一拳把村长打趴在地，脸上仍是微风掠过湖面，漾出一丝笑意：马五爷请我的。村长咂咂嘴：这好的野味，真该孝敬一下父母官。铁牛便笑，凑合着的笑。笑过，低了声调说：马五爷说等逮着小的，请村长去喝酒呢。村长头一摆，“啪”地一口痰吐了，说：马五爷用桑塔纳接，我也不敢去。
说着，就扯到了黑子的女儿，村长半真半假地说铁牛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铁牛顿时胀红了脸，有气无力地分辩道：都不交电费，我有啥办法？村长正色道：还有多少没收起来？铁牛说：截止到现在，可以说是分文没交。村长的话里便含着许多不满：我们刚才还说找你要提留呢，就恁困难？铁牛不吭声，推着车子作要走的样子。村长软了声说：你现在能不能把村干部的算个明白？铁牛就支好车子，随村长进了办公室。
村长把众人喊过来，铁牛掏出随身带着的小本子，一一念毕。此后，便没有人说话，办公室里出奇地静，甚至能感觉到空气在一呼一吸之间微微波动。沉默是村长打破的。村长说，过惯了光明的生活，一时没了电，就象掉进炭窑一样难受。不说那几台破机器，就是治安也要出问题。要是有电，黑子的女儿会死吗？想想我们心里都过不去。昨天我跟杨铁牛合计过，由村干部带头，把欠交的电费交起来。当然，我也不例外，尽最大的努力凑了一些，已经交了。铁牛在面前，大家不信可以问问他。
众人不说话，拿眼睛瞅铁牛。村长的话，开始是很令铁牛感动的，听到后来，铁牛明白村长仍是不打算交钱，便想接过话头否认，但那样叫村长的脸面往哪儿搁呢？于是仍旧低了头。村长又说：带没带钱，带了就交一下，众人便都说没带。
铁牛知道大家不相信村长的电费交了。就象几个人在路上捡着钱包一样，不分一点哪个心里都过不去。村长能占便宜别人就不能占了？其实村长压根就没想过要交电费，无非是糊弄一下，让大家把钱交了好送电，铁牛心下急着，不敢久留。便说：既然领导们都没带钱，那就算了，啥时候收齐了啥时候给电管所送去。说罢，骑上车子就走，村长在后面喊了一声，铁牛也装着没听见。
将近电管所，铁牛把车子寄放到一个熟人那儿，才空手走去。铁牛希望送礼打通关节，让村民们特别是黑子一家用上电，然而又不情愿别人看见。铁牛拘谨地走进收费室，给一人发一支烟，还没等他开口，会计就问他是不是来交电费的。铁牛现出一副苦相说：没有电哪来的电费？会计的腔调便有些硬：我找你要欠款呢。铁牛怕会计发火，低了声给会计诉苦：我象牛犊拜四方一样一家一家跑过。你猜村民怎么说，他们说我们是用户，用户就是上帝。都不用电电管所喝西北风去。欠一点电费就把电停了，我们还敢交钱啊？会计拿钢笔敲着面前的玻璃台板说：指望你们村那点电费，还不把我们的大牙饿掉？铁牛退后几步，轻了屁股坐到椅子上，仍是那副腔调：我可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你们要不到电费不送电，村民用不到电不交电费，有啥办法？还是国家的企业肩膀宽，恳请领导先把电送了吧。会计话不多，但很干脆：上头有规定，下边不能乱来。铁牛的屁股往前移了移，躬了身，伸了头，凑近会计说：只要送了电，我保证三天之内把电费收齐了交来。会计说：你去跟所长说吧。铁牛心里高兴终于说到了所长，面上却显出胆怯的样子：找所长能说好吗？看来会计倒也有心帮铁牛一把，他说：也说不定，你到他屋里去看看。铁牛又给会计敬一支烟，说：还请会计多关照。然后就出来推了车子，慌里慌张地骑到单元楼的楼洞里。
铁牛把果子狸从车子上解下来丢到地上，转身去锁车子的时候不小心踩了一脚。他心疼了一下，还伤着呢。接着俯下身去，他害怕果子狸的叫声引起别人的注意。让铁牛意想不到的是，果子狸没有叫，好象也没动弹。铁牛料到事情不好，顾不得果子狸可能乘机跑掉，就去解袋子。突变的情况使铁牛一下子愣在那里，果子狸的小脑袋窝在两只前胯之间，身子软塌塌地蜷缩着。铁牛把它倒出来，用手去鼻前摸摸，那东西已没了气。
铁牛首先想到的是，三百块钱买来的果子狸就象在河里打了一个水漂儿，极富诱惑的希望眨眼间沉到了水底。对他来说，三百块钱绝不是一个小数，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喂头肉猪，不过赚这点儿钱；杂七杂八几个月的开支，也不过这个数。就象一棵茁壮的树苗突然被人折断一样，黑子的女儿夭折了。铁牛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他甚至已经承认了村长说的，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渴望这只果子狸给全村带来光明，从而解脱自己的负罪感。然而，果子狸死了，无端的丢了三百块钱不说，事情也办不成了。马五爷说的真好，狗肉敬神。铁牛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捂着头。刹那间，头脑中就什么也没有了。
铁牛驮着果子狸出门的时候，门卫拦住了他。铁牛闷声闷气地问：我进去的时候你不拦，出去你反而要拦，到底是啥讲究？门卫说的很有道理：你把我们单位的东西弄走了怎么办？说着，把编织袋踢了一脚。铁牛立了身，瞪了眼，强忍着没发火：知道是啥了吧？门卫不屑：臭狗屎堆，你走算了。
铁牛推着车子的手就微微颤抖起来。电工真******不是个东西，人人都能欺侮，人人都能小看，村长踢一脚，门卫踢一脚，铁牛就没了尊严？铁牛就没了人格？村长以为铁牛谋到这个差事是他的恩赐，在铁牛面前就常常摆出一副救世主的神态。铁牛十二分地讨厌他那副德性，却一忍再忍，从没在他面前发火。铁牛想，早晚有一天要出这口恶气。铁牛也想过不干这狗屁电工，但电管所不愿换人，说铁牛技术过硬，办事稳重。他想，要不是看在电管所的面子上，非给门卫一脚，狗仗人势的东西。
回去的时候，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冬天的雪花好比伤情女人的眼泪，想想落一阵。铁牛想，与其这样断断续续地飘，不如落落实实地下一场。这样想着，黑子的媳妇就跳进了他的脑际。铁牛真怕那女人牵牵挂挂一年半载眼泪不干，那样，那个家就毁了。家庭的兴衰，女人常常起着关键性的作用。铁牛就想拿天气验证黑子的媳妇。他想：要是这雪从现在开始不间断地下，那黑子的媳妇痛苦一场后就马上好起来。铁牛不紧不慢地骑着自行车，雪花悠然自得地亲吻着他，先前那抑郁的心情就有点好转。不如就着果子狸喝顿酒算了。铁牛被自己的破罐破摔弄得咧嘴笑了一下。
果子狸驮到畜牲家，铁牛对畜牲说：你一年多没回来，也没啥好吃的接你到我那儿叙叙旧情，今儿在马五爷那儿弄了只果子狸，还是你的酒，撮一顿行不行？畜牲知道铁牛买了马五爷的果子狸去办事，但不知道他办啥事，现在见铁牛驮着死果子狸回来，晓得事情没办成。他看出铁牛心情不好，也不点破，哈哈笑着把果子狸吊起来剥皮。铁牛不动手，说：我今天就只作客了，天冷，你发一盆火让我打打瞌睡吧。畜牲叫铁牛到床上睡，铁牛说他就想烤火打瞌睡。畜牲依了他，自己去忙活炖果子狸。
果子狸炖好，畜牲喊铁牛。铁牛闻到一股浓香，说：还是你的石花王，一人一瓶，舍得不？畜牲吃惊地说：酒量操练好了？铁牛撇撇嘴：你别看一瓶，其实只有八两。驴屎疙瘩外面光，糊弄人呢。畜牲只好拿了酒。铁牛不说话，也不跟畜牲讲客气，一口酒一块肉，闷着头吃喝。畜牲没办法，只有陪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