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大寨和大庆两个名字,必定有一个是假的。
泱泱大国,地名多到不可胜数,恰恰就是大寨、大庆脱颖而出,成为全国的两面红旗。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同派同辈,兄弟俩儿嘛,竟有这么巧合的事儿?
农业学大寨的风潮刮进我们山旮旯子的时候,父亲是大队书记。书记不是新词,但书记成为权威的代名词也就几十年时间。
父亲当然不是一蹴而就。老辈子说,父亲有“四长”,身长、腿长、鼻子长,还有嘛,就是鼻涕长。那家伙总是摇头摆尾跨河过界,在嘴上搭一座桥,直伸到下巴颏子上。抹掉鼻涕的父亲还算周正。老辈子喜欢摸着小娃子的脑壳作爱抚状,父亲高,摸不着,老辈子只好仰起头,爱恨交加地说,长恁高干啥子,接骆驼屎吃?其实,老辈子也是顺嘴打哇哇,骆驼是啥样的,他们根本没见过。
那时候,文娱活动是人们生活的重要方式,干活之外就是演戏。全民都是劳动者,全民都是演员。埋着头拉车,不知道看路,肯定有翻车的危险。后来的“两手抓,两手都要硬”应该是这个道理的延伸。
父亲才从学里毕业,搁到田里地里,是五分工,搬到戏台上,立即成为八分工,抵得上劳动妇女了。正面人物,看起来就得正派,像少剑波。父亲形体特别,尤其是那鼻子,山里人叫鹰钩鼻,只能作为特型演员,演反面角色许大马棒。群众表演,谑大于戏。父亲胯下没马,手里无枪,光是吆五喝六地吼嗓子,根本不能表现许大马棒的反动。有人便别出心裁地要父亲戴一顶喇叭筒帽子,这下又凑齐“四长”,长脑壳、长鼻子、长腿、长身子,俨然(禾兆)黍秆子一般的怪物。当少剑波雄纠纠气昂昂把许大马棒踏在脚下的时候,父亲就是一只虾,弓腰驼背,两头扎根,那顶尖尖帽子硬是没从脑壳上掉下来。台下人惊叹父亲的本事,一面高喊打倒许大马棒,一面把手掌拍得震天响。
殊不知,父亲为此颇费了一番心思。他先是弄根橡皮筋箍住脑壳,可恨脑壳是圆的,一不小心就会滑下来。他又用麻绳拴住颈脖,掉是不会掉,机关搁在面上,缺乏艺术性。最后,他才下狠心,用糨糊抹满脑壳,使每一根头发跟帽子粘连,让那个代表反动的东西扎住根。
当上书记的父亲,特长得到淋漓尽致地发挥。我们大队叫小沟,顾名思义,小小的溪沟,不是一条,是两条,呈人字形交汇。一撇那条,称为正河,一捺这条,叫作东沟,总称黄土河。从人字尾走到人字头,再折回来进东沟,常人得一天时间。父亲腿长,一天一个来回。理论上讲,人字头可以无限延伸,交南河,入汉水,汇长江,一直伸进大海,但那不是我们大队地界,这里不说它。父亲走路的姿势,小沟人叫大蹽髂,文雅一点是蹽开大步。我后来看《金瓶梅》,那里面有个词语,叫大扠步,一下子就让我想到父亲。
我们家在捺的脚上。我只能说“我们家”,不像父亲,张嘴就是我家。我家有。到我家吃一碗。时时处处显出一家之主的自信。父亲回来,往往天已黑定。他推开门,瞄一眼锅里的萝卜缨子,跟母亲说,要治大寨地啊。
母亲仰起头,借着马灯的昏黄光亮,瞅父亲一眼,没有吭声。这年头,新名词层出不穷,四清啦,四旧啦,反修啦,孔家店啦,母亲便是识文断字,也有些应接不暇。
治大寨地就是开荒,把荒山坡地修成一个一个的坪。一如在群众会上,父亲要把问题讲清讲透。
嘁!母亲从牙缝里嘘口气,不就是梯地吗,还大寨地?
我说你这人,思想觉悟就是低,不好好改造真跟不上形势。大寨是啥?大寨是红旗!大寨是样板!没得大寨这个典型引路,我们咋能提高思想境界?毛主席指示,农业学大寨。大寨是梯地能比的?书面上,领袖指示要加黑加粗,父亲没法这样做,只有提高声调,一字一顿加以强调。
治就治吧,关我啥事?母亲盛了萝卜缨子,“咚”地一声蹾在桌子上。
先从屋后头这一块开始。全国有大寨,全省有中寨,全县有小寨,我们大队就应该有小小寨,树立自己的样板。后来的事实证明,父亲没存私心,把地治好了,多收一把粮食,稀饭变成干饭。他的确是牺牲自己的利益,为两千社员作出榜样。
母亲只知其一,不知有二,昏头昏脑就默许了。
父亲有如阴谋得逞般地兴奋,立即起身,从柜角翻出葡萄糖瓶子。说实话,我对这东西怀有极其浓厚的兴趣。亮晶晶的,还煞有介事地标出刻度,尤其是那塞子,小沟人叫翻皮筋,盖上以后把帽沿翻下来,便是所罗门的魔鬼,也休想逃脱。装个水带个茶的,特别有面子。
但是,瓶子是父亲的,我能歪着头瞅一眼,已经不错了。父亲拔掉翻皮筋,倒一些液体到碗里,屋里便溢满轰轰烈烈的味道。如果认为这是酒,那就错了。酒是奢侈品,便是父亲这个级别的领导,也难闻酒的腥气。父亲有一点特权,就是从赤脚医生那里弄来酒精,高兴了,掺一些水进去,将自己的兴奋挥发出来。
父亲一边抿着掺水的酒精,一边拿筷子在碗里翻捡。相比萝卜缨子,萝卜根儿更有味道。下酒菜是要上些档次的。有一回,父亲捡了一把跟萝卜根儿一样的石子,叫我收着。我不明所以,父亲挥挥蒲扇般的大手,很有派头地说,享福的时候莫忘了遭爷,没得菜了,拿它用盐水一煮,是下酒的好东西。电影上的大人物激动起来,往往把手举过头顶,父亲似乎从没想过当上大人物,所以那手总是胡乱一伸。父亲补充道,舔一口咸味,抿一口酒,赶得上神仙呢。所幸,福一直享着,便是萝卜缨子,也比硬邦邦的石头强。父亲没法赶上神仙,那石子就撂在墙角,浸出一身的潮气。
有酒调理,萝卜缨子特别脆,父亲嘴里嚼出“吧叽”的声响,脸上挂着满足的神色,一副小富即安的馋状。
我深愧自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天寒地冻时节,河里藏了锋利的刀子,能把手脚割出一道道口子。搁了夏天,我一定不顾父亲的斥责,给他逮一串下酒的鱼回来。
黄土河与黄河只有一字之差,不要以为这是鹦鹉学舌的结果,我敢保证,小沟知道中华民族母亲河的人可以忽略不计,但是,黄土河断无黄土。随着气温上升,河水日渐丰盈,达到巅峰,颇有浩荡之势。急处,奏着凯歌;缓处,打着漩涡。不管大小,无论缓急,一律晶莹碧透,清澈见底。本以为全世界的河流都是这样,及至见了黄河,我才晓得清的宝贵。
更宝贵的是鱼。浅水的岸边,长着草,小沟人叫蚂蚁草,脚丫子踩下去,便有红翅膀的桃花鱼落荒而逃。老辈子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句话的落脚点在后边,单论前边,百分之百是错的。黄土河不仅有红翅膀的桃花鱼,还有白肚皮的白鱼,黑脊背的泉鱼,长着利刺的黄鱼以及形如长虫的青鳝、白鳝。
水美是看出来的,鱼肥是品出来的。一到夏天,我便扯根莠子或者稗草到嘴里,“扑扑通通”下了河。当然是光脚片子,当然穿着大裤衩子,乱跑一气,鱼受了惊,赶着石头缝就钻。这正中下怀,我弓下身子,撮着手蒙过去。鱼就往外逃,撞进手心,像没脑壳的苍蝇,上窜下跳,左冲右突,叫人浑身痒酥酥的。便逮起来,穿到莠子上,往嘴里一叼,很有成就感。
也有意外惊喜。大石板下,看着小鱼钻进去,手一伸,却有长虫窜出来,霎时慌了神,趔着身子往后退,“扑通”倒在水里。可恨那长虫也是弱智,竟直冲冲地钻进大裤衩子。浑身就紧了,收成一坨,想尿尿。所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索性攒住那家伙,举起来一看,哈哈,竟然是青鳝。
小沟人说,逮鱼摸虾,失误庄稼。大人断然不会下河,小娃子嬉闹,也会遭到他们的训斥。父亲是大队书记,那影响是无处不在的,偶尔拿我逮的鱼下了酒,立即板起脸说,再下河逮鱼,我打断你狗腿。
我还是时时想着下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