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的一座山城上空，云团中掩映着阳光。一群雀鸟从远郊鼓噪着掠过来，在小城上空来回盘旋。它们飞起落下，落下又飞起，显得惊惶无措。
这时是夏令时节，午后，大部分人在午休。小城的一条居民街上，有许多朴实的小店铺，杂货店，理发馆，小饭铺，不一而足。街上行人寥寥，一些店主坐在自己门口乘凉，间或相互说几句话。
几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踩着滑板在街道上追逐嬉戏，他们掠过杂货店门前，其中一个小男孩回头看着坐在杂货店门前的男子，边向前滑动边喊道：“小叔，快看我滑的快不快！”
那男子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笑呵呵的看着他说：“别太快了，小心摔倒！”
小男孩兴奋的叫着说：“摔不了！”
那男子说：“慢点吧，一旦摔了，自己疼不算，爸爸还要出来打你屁股！”
小男孩咯咯笑着说：“爸爸不打！”他们几个小孩滑行一二十米远，调转过头折返回来。小男孩对着他小叔欢叫道：“小叔你再来看我！”喊叫声中，一只脚在地上用力向后蹬动，推送另一只脚下的滑板向前滑行。
小叔坐在椅子上，笑呵呵地望着他，眼中满是宠爱。小男孩用力蹬了几脚后，双脚就全部踏在滑板上面，依着惯性向前冲。他冲到距离小叔十几米处时，忽然觉得脚下剧烈一晃，身体失去平衡，扑通摔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大群雀鸟惊叫着从头顶展翅飞散。长街尽头，也忽然有狗汪汪吠叫！
小叔口中啊的一声，从椅子上霍然站起，他向小男孩冲出两步，正想去扶他，脚下地面忽然左摇右摆。街道两边的房屋跟着剧烈抖动，窗户玻璃在扭曲的压力下啪啪碎裂，稀里哗啦摔落在地面上。
小男孩被这一幕惊呆了，伏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只觉得地面之下像打雷一样，轰轰闷响。他小叔的神色也在一霎那间惊惧密布，抬头向着街道两边的楼层狂喊起来：“地震了！地震了！快跑啊！”
他喊声一落，有人立刻跟着也惊叫起来，整个街道忽然间就像是末日来临一般，地动天摇。惊叫声，狗吠声，玻璃碎裂声，车载警报声，重物倒地声。。。。。在各种声音混合中忽然轰隆一声大响，旁边一座三四层高的小楼崩溃坍塌！
小男孩的几个玩伴正处在那座房屋之下，几个小孩齐声惊呼，呼声刚起，一面墙壁自上而下，压在他们身上，将他们重重拍在地上。接着一块断壁甩出来，通的一声，砸在小男孩面前一二尺外。霎时尘土飞扬，视线一片模糊。
尘灰之中，小叔大吼道：“凡凡快起来，别爬在那里！”小男孩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在那里，望着眼前断墙残砖，慢慢用手撑起身子。这时大地又是一阵晃动，四下房屋轰隆隆纷纷倒塌。眼看对面有半边楼体摇摇欲坠，情急之中，小叔从街道上散落的墙体废墟中快步跳过来，一把扯起男孩，向外一推，说：“快走！”
小男孩被推出四五步远，站立不稳，又再一跤跌倒。他听到身后一声大响，赶紧挣扎着坐起来去看，眼前尘灰遮天蔽日，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他下意识地对着灰尘中大喊一声：“小叔！”
无人应声，但是可以听到远远近近房屋倒塌声中男人女人绝望的惨叫。男孩浑身一震，从地上爬起来，望着不远处一座倒掉的房子哭叫道：“妈妈！爸爸！”他抬腿想从身前高高的断墙残壁中越过去，身边忽然传出一声呻吟，有个痛苦的声音艰难的喊着说：“别去！别。。。。过去！”
小男孩顺着声音转头看去，一大块墙体下，压着只露出上半个身子的小叔，殷红的鲜血正从他身下缓缓流出来。
在后来的无数个日夜，小男孩时常会想起这个下午的这一幕：他看着自己从小居住的房屋在眼前慢慢溃塌，几乎成了一堆废砖，他的小叔，也就是他爸爸的亲弟弟，在他眼前被砸断了双腿。
他从此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连尸体都没有再看见。那次大地震死人无数，父母只是遇难人员其中的两个人。
他小叔后来被救出来，送到医院截去了双腿。他躺在病床上，脸白如纸，睁着一双绝望的眼睛对男孩说：“你爸妈被挖出来了，但是。。。。。血肉模糊的，你也不要去看他们了，他们没有了，都死了！。。。。。。”
小男孩看着他的表情，忽然间听懂了他的话，哇哇大哭，哭声撕心裂肺。两个护士闻声赶来，一边劝慰一边把他从病床前抱开。
那次大灾难之后几个月，小男孩一直都呆在小叔身边。小叔的妻小也在灾难中全部死光，再加上失去双腿，整个人万念俱毁。他每天呆呆的躺在病床上，也不怎么讲话。男孩偶尔倒水给他喝的时候，他才会看着男孩挤出一丝笑容，眼神中露出一丝光彩。
终于有一天，人们送来了一把轮椅。小叔被放上轮椅，试着以轮椅代步，在室内努力移动。他累得满头大汗，到傍晚时分，忽然撞到了一张桌子上，差点翻到。男孩试图去扶他，他紧紧把男孩抱在怀里，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孩子！我废了，我照顾不了你了！”
在这之后几天的一个中午。忽然来了一对年轻夫妇，围着男孩不住打量。小叔问他们的名字，男的回答说：“我叫李大有。”女的说：“我叫秦桂芝。”
小叔让他们拿出身份证件，用一支笔仔细记下来。然后把笔交给对方，让他们再写下自己的通讯方式。小叔一边看着他们在纸上写，一边摸出一支烟点着，闷闷的抽着，一口接一口。
等到那对夫妇写完，小叔郑重把小本子放在胸前的衣兜里。然后拉过男孩的左手，说：“孩子，小叔现在是个废人，你太小，在我跟前会受苦，先和这两个叔叔阿姨到他家住一段时间，等我腿脚适应了，我就去把你接回来。”
男孩惊恐的叫起来：“不！我不去，我要和小叔在一块！”
那对夫妇过来牵住他，女的说：“乖，和我们走，阿姨会像妈妈一样对你好，给你买好多玩具。”
男孩一把挣开她，紧紧靠在小叔身边，说：“我不！不要你玩具！”小叔搂过他，在他脸上亲亲，眼中泪光闪动，说：“听话，你先跟他们去，小叔到时候一定去接你回来。”
男孩喊道：“你骗人！你没有脚走不了路，怎么能去接我回来！”小叔脸色猝变，痛苦至极，眼泪簌簌而下，他一把抓住男孩手腕，把吸的火红的烟头按在了他下臂上。只听滋滋声响，皮肉焦灼，小男孩大声惨叫。那对夫妇也大吃一惊。
小叔用力按住他，声音急促的说：“别叫！别叫！小叔给你留个记号！。。。。。“那对夫妇缓过神来，用力把孩子夺过去抱在怀里。小叔手中的烟头还黏在男孩身上，他坐在轮椅上向着男孩喊叫道：”不论今后你走到哪里，都要记住今天，记住我给你烙下的这个记号！”
他望着那对夫妇慢慢向门口移动的步子，泪流满面，挥舞着双手奋力嘶喊：“如果小叔不能去找你，等你长大了，带着着伤疤回来看我！你一定要回来看看我！”
那声音如梵音魔咒，久久回荡。铁心忽然又感觉到了那种火烧般的灼痛，他的手一抖，手指间几乎燃尽的烟头跌落在浴室的地面上。这灼痛和十四年前的感觉何其相似，不同的是，现在自己的眼前是一面镜子，而不是坐在轮椅上的那个人。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臂，轻轻触摸着手腕上方不远处的一处疤痕。一处烟头大小的疤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