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天还没黑,天空泛着弱光,北极星和月亮同时出现在天空,雷澈放下行李,扯下围巾,环顾四周,客厅墙壁上多了副字画,写着:惟精惟一,允执厥忠。电视机也换了新,其余似乎并没什么多大变化。回到房间,猫躺在自己床上睡着了,他把猫抱起来放到地上,坐下来打开电脑查收邮件。
“喂.......温可,是我......”
“雷澈......你回国了?”
“嗯......刚到。你婚礼置办的怎么样了。”
“暂时没出什么问题,改天找个时间出来,和你好好聊聊。”
“嗯......那就这样,挂了啊。”
雷澈起身到客厅,一个人在阳台上投鱼食,窗外万家灯火,他拉开玻璃窗,合上纱窗,凛冽的寒风阵阵吹来,远处西山黑沉沉一片连着月光下粼粼的水面,山脚下一排灯光蜿蜒开来。
往日里,雷澈也经常这样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想事情。放下鱼食,他安静的侧靠着窗抬看着远方,很容易就迷醉在这样的景色里,迎面吹来的寒风潮湿清透,猫从卧室跑出来,在他身旁绕了几圈,用肉爪轻拍他的右腿,他低头看了看,没理会,过了一会儿,见没反应,猫又用身体磨蹭他的鞋,他蹲下来,抱起猫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开始玩闹起来。
月光透过玻璃落在地面上,月光下植物挤满了墙角,鱼缸里五彩小鱼成群悬浮着,书房传来打电话的声音,客厅里飘散着淡淡的香味,猫闹了一会自己走开了。离开与归来之间一切变化都是显而易见的,包括这只叫“清明”的猫,他记得刚捡到时还只是手掌大小,所有为实现变化的事物,都需要短暂的告别,就像所有的季节,和时过境迁的念想。
周末,天开始阴沉下来。
一夜间,仿佛所有的云都堵在了这座城市的上空,灰白的色调,像浩瀚海洋里的巨浪,深色的裂纹如同无声的闪电,连接着块块巨大,远山浓雾弥漫,接天处,甚是抑郁。
雷澈换了鞋裤,套上件墨绿色的羽绒服准备出门,他本打算带把伞,可又放弃了,这样的犹豫总是困扰着他。
周三之后家里就只有雷澈一个人住,因为出版的事情,回家后的第二天,爸妈一起去了香港。
萧瑟的街景,接近六点,天色已经暗下来。雷澈把车停在了一家精致的礼品店前,店里空无一人,店内灯光稍显耀眼,店员坐在台前低着头玩手机,窗前的风铃叮当摇晃。雷澈明显的感觉到没人发现自己,便一个人在店里闲转,又不时的往台前看,渴望被发现。过了一会儿,有店员收起手机抬头看着他,他几步走过去。
“我需要包一下这本书,用天蓝色不带花纹的纸张。”
店员接过雷澈手里的书,低头看过封面,朝他微笑。
“这书是日文的啊......书名叫什么?”
“《千纸鹤》,包的时候麻烦不要压到书签上的草线。”
雷澈用手指了指书签的位置,他看了眼店员,又把视线刻意的移开。店内温度稍暖和,和店门处吹来的寒风有强烈对比。几分钟后,书包好了,他付完钱很快走出店门。
他低头看了眼时间,还差一个小时,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黑色的夜代替了灰色的云,闪烁的灯光点亮了城市的半空,滇池路愈发湿冷。
到达南亚风情第一城时刚好七点,停好车,进咖啡店刚坐下,温可基本同时出现在他眼前。他站起来朝温可招手,温可朝他走来,两人坐下后,他把书递给了温可。
“这是给你的礼物,一本书。”
“谢谢。”温可从包里拿出个红色的纸盒,“这是喜糖,上次只传了喜帖给你,糖现在补上。”
温可把书放桌上,蓝色的纸上写着:互读终生。她高兴的笑着,眼睛像月牙。
“我很喜欢这个颜色。”
“以前有听你说过,所以特意挑了这个颜色。”两人相视而笑,“说说你婚礼吧。”
“之前本来准备细说的,后来一想,给所有人一个期待吧......”
雷澈看着她,黑发,额头,眼眸......整个忍几乎没有太大的变化,话语间依旧微笑灿烂。桌上,他不停的在玩弄纸盒,那种单纯的爱意曾经无数次被自己扣押心底,时过境迁,竟依然如此。
“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好啊......”
远处,两人转过圆形水池,右转过斑马线,笔直的向前走着,拦路雨抽丝般掠过脸颊,留下浅浅的凉意,路灯下,接近灯芯的地方,细小的雨滴在风间乱舞,如斜阳里的流动的灰尘。他看看四周,几年前类似的景色,如果不是夜晚,他甚至能通过白昼的街景在记忆力唤起夜晚霓虹的景色,只是这样的街道似乎总有着同样的故事,和单雨走过,和文刀走过,和龙远走过,现在,他第一次和温可走。雨渐大,温可撑起伞,他习惯的接过伞,没走多远,两人开始往回走,公交站台前三两人在躲雨,白亮的烟头在空中上下。他们刻意的绕开一个个积水面,两人分开又走在一起,之后又分开,每次分开雷澈都把伞伸向温可有雨的天空,对于斜射的雨滴,这似乎没什么意义,两人几乎都淋了雨。
“无论如何,雨都是特别的存在,我们是逃不出雨天的,除非它自己放晴。”“单雨出行前我们见过一面,也是这样的天气,这句话是他对我说的,我能感受到他的自责,但是,你要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
“我知道......”
雷澈收起伞,抖掉伞帽上的水珠,转头看着温可,揉光里,脸庞疲倦失落而充满回忆,像迷梦中醒来的孩童,环顾四周却空无一人。她用手轻档潮湿的头发,深吸口气,身体微微哆嗦,又平静下来。
“很多事情,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不说,并不代表它已经被定性,只是都那样以为罢了。”“想见的人还很多,只是这样已经够压抑了。”说完,雷澈低头不语。
温可拉起衣服拉链,朝他微笑,接过伞,又转回头继续向前走,两人又并肩走着。
微黄的霓虹里,雷澈遥遥看见一个身影,他停了下来,又箭步走了上去,温可在身后紧随。到星巴克前他停下来,举目四周,又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怎么了?”温可弯下腰抱着肚子喘气。
“刚才好像见到熟人,消失不见了。”
街道旁,树叶冰冷的锯齿在空中摇曳,叶本身在水膜里浸泡着,一阵寒风过后,耀眼的水滴弹飞向天空。疾驰的汽车滑过路面,车轮像挣脱了胶粘的黑色柏油,发出撕裂的声响,水花四溅。
第二天清晨,天空微晴,被雨水冲刷过的路面洒满落叶在阳光下熠熠,花台里炸浆草粉红色的花蕊低垂着,光秃秃的银杏伫立在街道旁尚未恢复平静,微寒的水汽在草地上蒸腾着,薄薄一层摇摇晃晃似有似无的散开。
雷澈很早就清醒过来,他只是突然觉得大脑里填塞了太多的东西,一部分的记忆,另一部分当下变幻累积的时光。思绪在过去与现在跳跃,之前还在回忆高大皂角树下的一片笑声,荷叶间蒸腾的热气似乎仍未从额头前散去,现在脑海却开始勾勒眼前卷云的形状,他闭上眼睛,安静的躺在沙发上,试着在意识里将身体幻化成云,重量和肆意的方向,消失的速度,他清楚这一切也只不过是通过现实而呈现的幻象罢了,接着他想像到微风和阳光,树叶微妙的震动摩擦发出吱吱响声,树叶是在阳光里,阳光在微风里,发出响声的地方无比现实,记忆的视角在仰望整片蔽天的森林,他努力回忆,努力从记忆的深井里提取甘霖,可除了仰望视角里跳跃的阳光裂纹,清新的林野花香,以及吱吱的声响便无从回忆,这种感觉更像记忆里混入了不真实的现实。他抽回探索,睁开双眼看着天花板,眼前的世界渐渐模糊,形如闭上双眼似的回忆,依然没有收获,只是不甘的暗示自己:我想回到那,那里有我的梦境和现实。
猫在房间里自己玩的起劲,过一会儿朝雷澈慢慢走过来,用背靠着雷澈呼呼的亲昵着,雷澈抱起它,放到自己胸口上,他们对视着,两只彼此疲倦的困兽。接着猫跳了下去,他坐了起来,看着窗外焦灼的巨大滚云,山带被烟熏过似的一浪一浪连着天,近处微黄或者枯暗的街景,油黑整洁的路面,世界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火灾。
他出门,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游荡,道路旁树叶滴落的水珠浸湿了他的头发,寒风透过服一点点稀释着体温,他感觉双手都冻僵了。
一个急弯过后,海埂大坝到了,这样集雨不下的天气,观景台上行人不多,这也正是他想看到的。
青云半垂,红嘴鸥摇摇晃晃,观景台淡淡湿气充斥整条长廊,一旁灌木叶未干的雨水在叶尖摇曳,寒风来自远方。
雷澈走到靠近芦苇处的长椅坐下来,远处行人高举面包,看着面包上方盘旋的红嘴鸥,他觉得这样的举动实在好笑,但确实又是吸引红嘴鸥最好的方法。
在这行云流水般的当下,他觉得自己略显多余,或许自己太过于百无聊赖,眼前的一切都似乎陷入了独特的规律,结束便是接下来的进行着。他放下雨伞,戴上耳塞,平静的眺望远处的景色。
“我可以坐下么?”
雷澈隐约听到熟悉的声音,抬头一看,连忙说:“当然......当然可以......”
女孩坐了下来。
雷澈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转过头。两人就这样安静的坐着,都朝同一个方向看去,谁也不支声。
“龙远......”雷澈拿下耳塞,轻轻的招呼。
“怎么了?”
“你怎么会在这?”
细雨开始落下,牛毛般影影绰绰,灰蒙蒙的树叶闪亮起来,路面上的积水面开始跳跃,行人撑起雨伞加快脚步,梧桐粗壮的枝干如牛背上的黑疤,棕色的皱皮渐渐变黑,海鸥拥挤的蜷缩着各自的寒冷在长廊远眺,雷澈撑起伞,眼前草地迷醉的弯垂着叶尖,卵圆形的水滴在叶尖映着鱼肚皮般的底色,弹落后又生成,几只麻雀在木头走廊上的檐下瑟瑟发抖,芦苇枯黄的茎干在茂密的绿叶间摇晃,芦苇下是延绵的水浪和雨滴一望无垠的融合。
“第一次和你来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龙远也撑起,接着说:“后来,虽然分开了,可每到雨天,也会不自禁的想来这看一看,然后坐下来,或看书或听音乐。”
“关于之前......抱歉......”
说完,雷澈转过头,看着雨伞下平静的面孔。
“不是你的错,况且时光是不会给抱歉留以机会的,该道歉的是我。”
“版纳之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快五年了吧......”
龙远抖了抖雨伞上的水滴,低下头。
“到今年八月刚好五年。”她淡淡一笑,“现在想想,年轻时候的恋人,不过是孤独寂寞时的玩伴罢了。”
雷澈不语。
龙远接着说。
“能这样坐着和你用这样的方式说话真好,如果在版纳我们也能像现在这样或许就不会是这样时过境迁后的一个无法挽回的结果。我用了很长时间去想思考关于我们,思考那些不计后果的决定,这让我对自己有了全新的了解。我已经不想回去了,我想你也是这样的,我们那样爱一个人的方式,就让它留给过去吧。”“现在的我,更喜欢一个人。”
“我曾天真的以为只要我在日本,我们就不可能再见面,那种不愿和你见面的渴望在最初充斥了我整个大脑。”
......
“后来我生病了,躺在病床上,身体插了三根管子,当时我努力的睁开眼镜,眼前的白光微弱的只剩一条线,我怕我看不到这世界,在无数次的挣扎中,有一个念想是你,当时我哭了,我也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之后我身体开始好转,我有想过去面对你,这确实给了我很大压力。”
龙远站了起来。
“分开的两个人,还能从容的见面,当时一定只是厌倦了对方,若不想再见了,那一定深爱过。”“一起走走吧......”
雷澈站起身,他感到脸颊和鼻尖几乎冻僵了。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龙远慢了下来,回头看着他。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龙远微笑着大声说,横风里,似乎声音刚出来就被吹散了,她揉了揉眼睛,额头的发丝冻坏了似潜满雾珠。“你说为什么每次你带我来这里都是雨天。”
“你真的想知道吗?”
“为什么不?”
“因为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就在这,当时就是雨天。”
“原来是这样,谢谢你。”
雷澈几步上前,淫雨拍打着伞檐,路面薄薄一层水流,西山在云雾里隐隐,巨大的躯体如齿轮般嵌在水里,另一边是一望无垠的苍茫,以及高原湖泊的水天一色。
两人没再说话,只是安静的走着,在滇池袭来的寒疯碎雨里,鞋和裤脚都湿透了。护栏上,红嘴鸥呆圆的脑袋左右转动,乌黑的眼珠疲倦的半闭着,行人依旧往来不散,难舍骤雨里变幻的景色。
雷澈想说点什么,又放弃了,他总是容易沉醉于此:云的颜色,风的温度,汇雨成流的湍急。很多地方,都有它最为完美的时刻,无疑这里是雨天,雷澈明白这一点,龙远也是。这虚幻的雨,情绪般,淋着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