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夕阳连着天,人在夕阳下。
青衫,古剑,剑在手中。
落日余晖下的黑门山,彩霞缭绕,金光朦朦,刀切般的绝壁上,开满了或红或黄的花。
青衫客却看都未看一眼。
七名神色肃杀的黑衣人,已将他团团围住,他也同样看也未看一眼。
他只是静静眺望着远山,目光就如那远山一样苍凉、萧索。
风呼啸。
黑门山这自古就少有人涉足的禁地,在这黄昏时分,突似充满了一股萧瑟之意。
“李匹夫!”
低而沉的呼叱,来自一名中年道人,白面墨袍,衣袂飘飘,从三名黑衣人正中缓缓走出。
青衫客李匹夫没有反应。
中年道人的脸瞬时沉下,厉声道:“你还想逃到哪?把那孩子给我,念在昔日情分,我还可饶你一命!”
孩子在襁褓里,襁褓在李匹夫怀中。
中年道人的声音大而冰冷,但李匹夫却仍似完全没有听见,他还是站在那里,目光看来更萧索、更深沉。
中年道人的手握紧。
这时,突听一名黑衣人冷冷开口:“金鹏道长,他紫府被毁气脉尽断,已是随手可除的废人,你又何必再多费口舌?”
“是么?”
直到这时,李匹夫方才开口,他语气带着股说不出的讥诮之意,淡淡道:“即是如此,尔等又在等什么,何不现在动手?”
黑衣人闻言勃然大怒,狰狞喝道:“好!你既急着寻死,本君便成全你!”
一步跨出,横越十三丈,径直到了李匹夫跟前,如出山之虎,双拳挥出!
狂暴的拳风,震的青衫飞舞,有嗡嗡阵响,撕裂着空气,黑衣人的拳头简单直接,非但力量够强、速度够快,而且够狠,他一拳打的是李匹夫面门,另一拳赫然打向襁褓中的婴儿!
这无疑是歹毒的一击,也是必杀的一击。
当昔日剑神已沦作废人,作何抵挡?
黑衣人已在狞笑。
李匹夫整个人完全被拳风笼罩,非但无法躲,更无法退。
但他似乎也根本就未想过要躲,更未想过要退。他只是轻轻一指点了点手中古剑,古剑顿时化作幽光消散,然后他身前身后,骤然就冒出三十六柄形态各异的飞剑。
“天罡剑!”
黑衣人一见及此,脸色瞬间惨变!
他凶猛的拳势硬生生收住,竟顾不得拳劲反噬,提腰收腹,足下一点,亡命般急退。
“还想走?”
李匹夫的声音还是那么淡,却已有些冷:“出手如此狠辣,留你不得。”
黑衣人瞬时已退回五丈,他胸腔灼如火烧,但一听这话,浑身却凉了半边。
他怒喝,双拳再出,带起的风与石,似狂龙怒卷,借着冲击意欲再退。
但他身子还未动起来,双眼却突然死鱼般突出,一柄火红色小剑,竟赫然已从他脑后穿入额头穿出!
直到人已倒下,黑衣人眼中还尽是不可置信,他至死也想不通,李匹夫明明已是重伤将死,怎还能使出蜀山七剑中的天罡剑?
“还有谁觉得某家是个废人?大好头颅在此,不妨来拿。”
李匹夫的脸更白了,但有的人想必比他更白。他淡然如水的话,还在黑门山上空回荡,但那其中奔涌而出的强大力量,却让夕阳都为之失色。
剩下的黑衣人不由自主连退数步。
唯独金鹏道人,目中金光连闪,冷笑道:“哼,困兽尤斗。你纵是以身祭剑,在我面前又有何用?那只会让你死的更快!”
“那又有何妨?”
李匹夫目光仍在远方:“从那逆徒向我下手,你叛结魔道,我就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金鹏道人道:“那只因你死定了!”
李匹夫淡然一笑:“不错,我是死定了,不过……”
金鹏道人瞳孔骤缩,冷冷道:“不过怎样?”
李匹夫叹息一声:“不过你们,却也得跟我一起死。”
“哦?”
金鹏道人讥嘲不屑道:“莫非你还想与我等同归于尽?”
“不,我只是要取了你性命,然后再死去。”
李匹夫的语气还是那么淡然,就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金鹏道人怒极反笑:“就凭现在的你?”
李匹夫淡淡道:“就凭现在的我。”
“好!好!好!”
金鹏道人仰天狂笑:“我倒且看看,你要怎么取我性命,宰了他!”
语声未落,率先出手。
一道五间六柱的金色牌坊,带着万丈雷霆脱手而出,那才不过寸许的牌坊,一祭出,就迎风暴长至十几丈方圆,上面雕刻的阵纹不断闪烁,无数的葵水天风、地火雷霆,一股脑儿砸向李匹夫!
不仅如此,余下六名黑衣人也是怒喝出声,他们有的突然变成了一团火,将空气燃烧的扭曲翻腾。
有的骤然消失,又骤然出现在李匹夫身后,拳头夹带着音爆砸下!
有的眼中冒出高温灼热的射线,如激光般射向李匹夫周身。
有的更是怪笑着,在李匹夫身前、脚下,撕出一道道虚空裂缝。
“五行混元坊?很好,我早就想领教领教,青城派镇山之器的威力,未想今日倒得尝所愿。”
李匹夫面对如此猛烈攻击,竟还是那么淡然平常,似完全不放在心上。
金鹏道人却已满脸狰狞,厉声狂啸:“放心,我保证绝不会让你失望,这一下就能要你的命!”
李匹夫淡然,只虚手一引,淡淡轻语:“天罡三十六,破。”
三十六柄飞剑应声轰鸣,每一道飞剑上面,突然都冒出一道古剑虚影,而后对着五行混元坊遥空斩下!
至于那些黑衣人,李匹夫只说了四个字:“旁门左道。”而后一股浩然剑气,向着四面八方横扫而出。
“轰~”
一声声巨响。
天罡剑已然全力发动,三十六道古剑,每一道的力量,都是上一道的两倍!
道道剑影斩下,一道比一道更猛烈、更清晰、更巨大。那满天的天风地火,瞬间就被化于无形,五行混元坊更被斩的金光乱闪,牌坊上的阵纹,都开始变得黯淡。
那些黑衣人,他们甚至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直接被至刚至强的剑气轰成齑粉。
天色,已要暗了。
金鹏道人看着至宝不住摇晃,气的眉头乱颤,怒啸连连:“天命五行,地随混元,给贫道开!”
一口接一口真元喷出,金鹏道人连掐九诀。五行混元坊随诀而动,五个开间的门户全部打开,地风水火金,五大元力如山海倾涌,彼此纠葛缠绕,竟在牌楼上形成一团无相无色的混沌元力!
“法随我心,力随我行,疾!”
随着道诀施展,五行混元坊数道符文闪过,那无色无相的力量就要击出。
然而就在这时,天罡剑第二十一道剑影却已到了。
这一剑的恢宏强大已无法言说,李匹夫身祭剑灵得来的力量,被其一抽而空,化作一道百丈剑光,轰然斩下!
金鹏道人脸色狂变,连续布下九十九道禁制,他在心里狂呼,一定要将这剑光拖住,那怕只是片刻,李匹夫就死定了。
但如此一击,又岂是那般容易抵挡?
剑影落下,势若惊鸿。
九十九道禁制水泡般破开,根本未有一丝迟缓,巨大的力量,直接将五行混元坊斩的哀鸣一声,化为原形。
一道金光遁回体内,金鹏道人惨呼出声,浑身迸血的跌倒在地。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
金鹏道人简直不敢相信,怒喝着。李匹夫向他走去,他挣扎着站起来,咬牙轰出一道五行天雷,但让他惊骇欲绝的是,李匹夫竟徒手就将那天雷捏的粉碎!手再一挥,他整个人顷刻间便不能动弹。
“金鹏道友,是时候了。”
李匹夫的脸已白的透明,他的人本年轻,但现在,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老。
金鹏道人骇然看着他,若是能出声,他恐怕已尖叫着跳起来。原来李匹夫不仅以身祭剑,竟还燃烧了自己的魂魄!
怪不得他还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可是该死的,他莫非不知,这是会魂飞魄散的么?
金鹏道人在心里疯狂的吼叫、诅咒。
李匹夫却只是淡淡看着他,脸上露出一股近乎殉道的光辉。
“金鹏道友,你我相交三百年,可谓知根知底,未曾想却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的手已扬起来。
“不管你是因何而变,也不管你抢这孩子是为了什么。如你所说,念在昔日情份,我也饶你一命,今日只毁你肉身,削你三花,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金鹏道人一听,骇的三魂飞了七魄。他想求饶,但根本无法出声,他心肝肺子乱跳,却什么也做不了,等到他想起三尸以拼命却已来不及了。
李匹夫一指点在他眉心,他被禁锢的身体轰然炸开。不仅如此,他元神堪堪遁出,两道至强剑气,就已斩下他元神顶上三花中的两朵。
金鹏道人绝望的惨叫,他元神寄托在五行混元坊上,一片片金光散落。
“李匹夫,李道友!金鹏知错了,知错了!还请想想昔年你破先天,天魔来袭,金鹏殊死护法,境界直落三境啊!”
李匹夫募然听他提起这件事,心头不由一软,第三道剑气终究还是没打出去。
而金鹏道人,已是惶然如丧家之犬,向着西南方向急速遁去。
夜,落下来了。
山色已彻底朦胧。
李匹夫叹了口气,看了看怀中被真元护住的孩子,勉强一笑,而后凝眉施诀,三十三道剑光,立刻带着与他一模一样的气息,向着四面八方而去,做完这些,便已要趁着体内最后一丝魂魄燃尽,尽快去至安全之处。
但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黑门山绝壁谷底,竟突然涌出一股奇异力量,将他飞起的身子直往下拽。
这股力量是何等巨大,已是强弩之末的李匹夫根本无法抵抗,整个人骤落千丈,径直坠入谷底。
“肉,人肉!我闻到了鲜美的、多汁的,初生婴灵的味道!”
一股如刀刃互磨,刺耳之极、阴森之极的声音,鬼语般回荡。
李匹夫寒面怒喝:“谁?”
没有人回应,幽暗的谷底,只有树影婆挲,怪笑迭起。
李匹夫冷哼,一股浩然正气席卷而出。方圆百丈的空间被一举禁锢,但他却什么也没感觉到。
怪笑声依旧。
李匹夫苍老死灰的脸变得凝重,手指再点古剑,嗡嗡声中,一道巍峨剑光已裹住他身体腾空而起。
“阁下好深的修为,奈何却是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既然如此,李匹夫也就只好走了。”
“走?蜀山剑派的小杂毛,到了这里,你还想走?”
李匹夫身子刚刚飞起,突又一道阴侧侧声音响了起来,苍老、尖锐,满是愤恨与怨毒。
“穿云剑,嘿,雕虫小技!给老祖滚下来吧!”
那尖锐语声落下,穿云剑剑光顿时一凝,将要飞出谷底的李匹夫身形骤然顿住,然后一道无上巨力,直接将他从空中劈落。
“该死的!谁让你用这么大的力气,若伤到了孩子,影响到了味道,本教主跟你没完!”
最开始那刺耳声音,气极败坏的叫嚷。
李匹夫却听的心乱如麻,他忤剑站起,但接着又倒下。
不仅倒下,眼中最后一丝神采也开始消散。
“不,再给我一点时间啊!”
李匹夫不甘的低吼,但他大限已到,就是九天真仙降临也是救不了了。
一阵风吹来。
李匹夫的身体,突然化作缕缕流沙随风飘散,他满是不舍的看着怀中婴儿,趁着形神寂灭之际,大声道:“孩子名为易风,李匹夫一生从未求人,但今日求请诸位,留他一条性……命……”
最后一字落下,古剑掉地,青衫轻舞。
那跌到地上的婴儿,仿佛也感受到这一代剑神的陨落,放声啼哭起来。
但那阴恻恻的声音却是冷笑:“老祖被困于此,最应感谢的就是你蜀山剑派,你求这孩子活,老祖偏偏就要他的命!”
黑暗中,一道枯瘦如柴的手,电闪般伸出,径直打向地上啼哭的婴儿。
但另一道却比他更快:“肉!鲜嫩多汁的人肉!是本教主的,无崖老杂毛,你敢毁我食物?”
长而尖的指甲,弹向那道枯瘦如柴的手。
那口称教主之人,另一只手已要抓向地上的襁褓。
然而便在这时,斜次里竟又冒出另一只骨节奇大的手,这手前一刻才刚刚伸出,下一刻,啼哭着的婴儿就已消失在黑暗里。
“无崖,血海两位老友。这孩子于我等大有用处,你们可动他不得!”
幽暗的谷底,突然响起一道低沉如狮的声音。
这声音一出,四下悄无声息,唯独血海教主气急败坏的道:“用处?该死的,让本教主吃了岂非也是用处?”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