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镜宁在妻子儿女眼中,一向文弱懒散,居然会只身探险,而且毫发无损,叫兰台和月明感觉新鲜兴奋。月明娘不想叫丈夫占了风头去,便说为了找鞋弄得一脚一身泥,还得洗涮,简直得不偿失!
月明赶紧取了父亲的脏衣服和鞋子,装在木盆里去院中的水井边洗净,她把衣服搭上竹杆,鞋子阴在暗处,用竹撑子细细地撑开,这样便不会变型。
伙计小张进后院送柴,见主家小姐正在踮着脚尖,用手臂展平父亲的湿长衫,发辫梢湿了一截儿,搭在细细的腰身上,模样儿煞是好看,不免发了一会儿呆,被月明娘发现赶紧跑掉了。
月明娘对着女儿嗔怪:“露肉了也不知羞!”
月明醒悟过来抻好衣襟,脸却好看地红了起来,她想起今天放学路上,她和几个女同学正在说笑,突然被一个推自行车的男生拦住了去向。那男生长得浓眉大眼,肌肉结实,虽然也穿着一身黑色学生装,但剪裁和质地都要比教会学校好得多。
他拦住了一行女生,却只冲她发问:“海月明——你是叫这名字吧,你还认识我吗?”
月明怔怔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孩,却找不出半点有关他的记忆,只能呆呆摇头,把男生看得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来,再把车推近前些,一手扶车把一手伸过来。
“那就再认识一下吧,我叫许季涛,上周刚转学到你们学校!”
身边的女生开始窃笑,月明明白过来,羞得用手挡住脸,绕过那人那车,飞快地跑了起来。同学们也都跟着跑了起来,石板路上掠过青春的裙摆和发辫,洒落一地清脆的笑声。
男生站在原地,还在大声喊:“海月明,我叫许季涛!我们小时候见过面的……”
月明以后又在放学路上见过他几次,却始终想不起来。但听同学议论说,他是个富家少爷,南山的矿山和军火厂都是他家开的。这让月明也有些微的虚荣,但见了他的人影,还会像老鼠见猫一般,躲得飞快。
她可不想学《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被富家子弟白白耽误了青春韶华。
海月明这一年才满十六岁,人生理想是修完中学,再投考省城的师范,毕业后当个女先生——这是父亲对她的期许,也成为她的人生愿望。所以这些日子,她有意早出晚归,借以躲避那个少爷。可她却想不到,纪城的另一个富商周家,已经托人上门提亲来了!
周家大少爷周文今年十九岁,在纪城警察局做局长秘书。人如其名,长得白净细瘦,眼神里透着聪明。说起来,周家两位少爷,是纪城少有的见过世面的富家子弟,但搬家时年纪太小,缺乏姐姐的记忆能力,所以慢慢泯然于同伴中,与小城富少再无二致。
在许仲洋时代,周文曾是许家二哥的跟班,因为实战弱、点子多,外号“小诸葛”。
许仲洋四年前离开纪城,手下一帮小兄弟们曾陷入混战,结果是看似文弱的周文最终胜出,联手杨奎、于跃和胡怀远,再组四大金刚,继续在西城称王称霸。
比起许仲洋爆棚的武力值,周文以计谋擅长,玩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擅长在含笑对视间,将对手灰飞烟灭。与他为敌的人,基本轮不上正面对决,或落入陷阱,或遭遇石雨,皆败于飞来横祸……这让周家大少的名气中,多了几份神秘的戾气,他也极为享受这样的感觉。
只是近半年来,父亲周敬亭对他的所作所为,竟像是开了天眼般明察秋毫。周文被罚跪了几回小祠堂,挨了几十个板子后,痛定思痛,开始反侦查。
金刚们开始列出的怀疑对象有周武和许伯浩,其中许伯浩机率最大,同辈中只有他能与周敬亭直接对话。这些怀疑很快被周文否定,因为许伯浩生性平和,甚少出门,从开始就很少理睬他们这些淘气包的破事儿。
最重要的是,无论是做小先生,还是现在的书院主持,许伯浩对周家兄弟一直关爱有加,经常提点功课,甚至单独辅导。许伯浩的这种热情,周家兄弟领受起来也毫无障碍,因为除了通家之好,还有姐姐周栩若的那层关系。
周文周武有时候调皮起来,还会偷偷叫声姐夫,虽然只是私底下的玩笑话,但许伯浩明显很受用,还把周栩若写来的信给他们看过——有这等亲密的关系,许伯浩自然不会向长辈告状。
猜了一大圈,最后落在曲先生曲守道身上。这位曲先生长着一双世故又探究的眼睛,书院里什么事情都瞒不住他。虽然在先生中,他还算是年长资深;但在学生眼中,他洪亮的嗓门和不厌其烦的说教,为他赢得了曲铁嘴这个有些嘲讽的外号。
为证实怀疑,周文有意当着他的面逃课虚打了一架,结果隔天就被父亲罚跪。目标就此锁定——虽然不知曲铁嘴以何途径能与父亲有此等密切联系,但必是他通风报信无疑了。
这个祸害一定要除!
四大金刚先在他茶水里下了巴豆粉,曲铁嘴一节课没上完,便抱着肚子直奔先生专用茅厕,刚解开裤带,脚下石板突然断开,曲先生扑通跌进了半人多高的粪坑……等臭气哄哄地被打捞上来,洗得后院水井臭了半个月,连累学生吃水、先生吃饭都成了问题,要一桶桶去山脚的民居提上来。
这个祸闯得实在惊才绝艳,一直惊动到院董许万钧。
因为曲先生已经是副院长,辅助许伯浩也算兢兢业业。他出事,无疑也是在打许家的脸皮。于是,警察局长杨三泰亲赴书院破案,很快抓出了主谋。这一回连许伯浩也保不住未来的小舅子,周敬亭被请至书院,听说始末气了个半死,声称书不念了,揪了衣襟要带回家去教训,不料被杨三泰拦住。
杨三泰与许周二人皆交好,这一次对周文的计谋手段很是欣赏,干脆地说:“大侄子书念得差不多了,跟我吧。这小子,一准儿是干警察的料!”
海家有女初长成,平日里街坊邻居和亲戚之间,也会说长大许配谁家的话,月明娘只当是是耳边风,从没认真过。但这次不同,听媒人讲周家是纪城数得着的富户,周家老爷是商会副会长,还是县里的参议员。
媒人随身带了照片,上面的周家大少爷一身警察制服,端得是英挺逼人。月明娘拿在手里,正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可还没等看够,镜宁竟在一旁开口谢客。
“实在对不住,小女年纪尚幼,又学业未成,还不想许配人家。您还是请回吧!”
媒人只盯着月明娘:“这是海太太的意思吗?”
显然对海家的情况,媒人是做了一番功课的。谁知月明娘“不是”还没说出口,就被丈夫一把堵上了嘴。海镜宁的态度,竟是从没有过的坚定。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这门亲事,我们不敢高攀!”
直到媒人走后,月明娘才如梦初醒。丈夫刚刚竟然敢在外人面前禁她开口讲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月明娘保持着瞠目结舌的姿势,一直到镜宁送客回来,这才反应过来,抬脚扒鞋就扔了过去。
对夫人此等泼辣行径,镜宁早有准备。他一一接下沾着油渍的绣花鞋,蹲下要亲手给穿上,又被一脚踹开,月明娘踢得不尽兴,再抓起端砚劈头砸下,镜宁迭忙护住,又溅了一身的墨汗;眼看着夫人又要动他的字画,赶紧扔了砚台再去抢救……
待儿女放学进门,惊见一屋狼籍。娘亲把古琴举到半空中,爹则跪在地上,双手合什举在半空一个劲地拜拜,那情形真是紧迫又滑稽。月明赶紧从娘手中抱下那只琴宝宝,兰台也扶起了狼狈不堪的爹……
月明娘气犹不消,当着儿女的面又不能明说,只能继续摔摔打打,指桑骂槐
被骂到狗血淋头的镜宁,却半点脾气都没有,伙着女儿一起收拾了房间,又下厨去做烤麸,寓意拷问丈夫,还倒上两盅过年喝的女儿红,敬着月明娘干进去,自己也陪了两口。他本不擅酒,醉意上头,当着一对儿女的面,又唱了一只江南小曲,终引夫人一哂,才算功成。
这是民国二十一年,江南小城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虽然有乐有忧,还算平稳安康。这一切都随着海镜宁的离世,戛然而止。
每年大年初一,镜宁都要去城南白云观帮道长写字画符,发放给烧香磕头的信徒。今年却过了初八还不见人归。月明娘去观里寻夫,闻听初五就离观回家,惊得魂飞魄散,赶紧去警局报失踪,四下寻找,又过了担惊受怕的半个月,境宁终被发现死在南山密林之中,尸骸为白蚁所噬,已成半具骷髅。
此时尚未出正月。
月明娘认尸时当场昏厥,醒来嚎啕崩溃。她不想丈夫竟然一句话没留,就撒手西去。由于死因可疑,警察局侦缉队立案调查,海境宁性情平和,为人和善,除了道观以外,少与外界接触。而白云观的道士们集体作证,大年初五之后,就没见过海境宁的人影。
这样查了半个月,案情毫无进展,只能当成悬案收起。
海家只剩孤儿寡母,收尸入殓的事,自然由家族的壮男帮着兰台去做了。月明想见父亲最后一面,挣得孝服都破了,被几个年长女人按定,不能再靠近棺柩。可怜小女儿哭得肝肠寸断,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月明娘被她哭怕,出殡时派人守着她,叮嘱别让寻了短见。那边棺柩一起,月明便哭昏过去,留守的伙计小张,对着花朵一般的主家小姐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邻家婆婆下了狠手,把人中掐成青紫色才缓过这口气来。
跟着月明便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
月明娘是条女汉子,只晕过一回,就在人前挺直了腰杆。她有太多事要做——要去警局办交涉,要置棺搭棚,要迎来送往……直忙到焦头烂额,到后来已经麻木。所以,有些顾不上女儿的情况了。
直到入土为安,头七都过了。月明竟还是茶饭不思,学也不上,整日抱琴呆坐,昔日苹果般饱满的脸蛋,竟陷进大半。月明娘这才着急,怕落下病根,便开始用强。不料打骂都不管用,人竟像是魔怔了一般。
月明娘心思粗放,直觉得这琴是不祥之物。因为镜宁在世时,睡觉都把琴放在枕边,恨不得醒了都要摸上一把。两口子拌起嘴来,还说过要让镜宁去和琴过日子。现在看女儿的样子,分明就是丈夫魂魄上身。想到这一层,月明娘对这琴的新愁旧怨也一起勾上心头,便暗中打定主意,趁月明昏昏沉沉地睡下,伙着兰台把琴偷走。
兰台幼时被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长大后也心拙脑笨,对琴棋书画从来无感,唯一的好处就是唯母命是从,连夜把“九霄环佩”当掉换了五十块大洋,交给娘补贴家用。家中正值用钱之际,月明娘到手就花掉了。可怜月明醒来找不到琴几乎疯掉,在家中哭喊质问个不停。
兰台很有义气地当了坏人,告诉妹妹他把琴给当成劈柴烧了。对父亲唯一念想既失,月明大病一场。到了这一步,月明娘倒有些解脱,毕竟这算是实病,不像之前痴痴傻傻的样子。但高烧连日不退,终转成肺炎,这期间全靠伙计和月明的同学帮忙照顾。因为这个时候,海家开始破屋漏风,月明娘四面楚歌,已经顾不上女儿了!
月明娘先前一直以为这个家是她一手支撑。可丈夫尸骨未寒,她就发现诸多事情,并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所能为。比方海家在纪城也算是大姓家族,族中长辈先就对油坊起了歪心,声称若月明娘改嫁,油坊可能会跟着改姓,不如现在就交给叔伯,替兰台少爷先打理着。
亲戚们的狼子野心,月明娘洞若观火。她闹过作过泼过,好不容易消停下来,油坊竟然又遭火噬——起因是留守的伙计小张夜里掉了烛台。大火把铺面烧了一半,险些燃及老房,好在没烧到油坊。
街坊四邻纷纷来救,家宅和油坊终得以保全。
当夜救火纷乱无比,等月明娘仨焦头烂额再回老房,都察觉房中被人翻过。月明娘先以为遭了贼,赶紧各处查看,却并无钱财失盜。这场火的后果是,小张因为玩忽职守被抓进了警局,以后就再见不到人。
赖以生计的铺面,被一把火烧了大半,原本觊觎的亲戚们趁火来打劫,再度要求油坊易主,理由是月明娘管理无方,要替兰台留下唯一的家财。继丈夫过世后,月明娘再度体验了求告无门,此时方知孤儿寡母,势单力薄。
主家落到这步田地,伙计劳工先撑不住,跑路的跑路,改换门庭的改换门庭。平常日子油汪汪的榨杠上,眼见着落了一层层的灰。这一季的油菜籽本是抬钱购入,现在催债的蜂拥上门,已经有人趁机来买榨房,给的自然也是趁火打劫的价格。
就像是应验了祸不单行这话,也像有不明的命运之手在翻云覆雨,海镜宁夫妻撑了二十年的海记,正被有计划有预谋地蚕食吞并。
这个要紧的关口,许府的莲姐上门提亲了!
莲姐人到中年,在许府越发挥洒自如,深得老爷夫人信任,地位仅次于田叔,人称二管家。二管家莲姐来到海家,话说得极明确:“许家有三位少爷,最先娶亲的定是大少爷。所以海小姐嫁过来,是注定要当大少奶奶的!”
莲姐本就伶牙俐齿,此时更是舌绽莲花,言下之意当大少奶奶,还是月明的福气。可月明娘不能不想起几年前街面上行过的那张椅子,那个站不起来的大少爷,还有大家伙儿的那些个议论……
嫁给一个富贵人家的瘫儿子,究竟是女儿的幸运还是不幸,她想不了太多太远,只觉得在破屋漏风之际,这个机会近乎天赐!她硬下心来和女儿商量,没敢说家况,只说有富贵人家看中了她。月明自是不肯,父亲尸骨未寒,服孝期未满三年,而且她还想继续读书,想如父亲期许的那样,当个人人羡慕的女先生。
月明娘见女儿尚不知男方是残疾,态度已经如此坚决,不免也迟疑了。毕竟这是终身大事,哄骗和欺瞒都不是办法,当娘的也不想让女儿抱恨终生。这样又拖了半个月,债主天天上门催命,族人继续觊觎威逼,竟又有人来给月明提大名鼎鼎的首城胡督军,现在胡督军已经成了胡师长,据说专门喜欢女学生,老婆已经娶到了七房。月明如果嫁过去要当八姨太。
这可真把月明娘吓得不轻,这时救星驾临,许府指派工人来重修铺面,由莲姐亲自指挥,还顺带修缮了一下破旧的老宅。这样一番折腾下来,联姻的风声就传了出去。胡督军那边自然是偃旗息鼓,海家的亲戚再不敢来骚扰,只是传话过来,如果与许府联姻,还需族长亲自出面定夺,言下之意是月明娘摆不上台面。
月明娘是个硬气人,心下一横自己拍板作主,只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虽然是只瘸狼,也认了!家道若此,终归这就是女儿的命了!
民国二十三年,是个人心惶惶的年头。日本人刚刚占了热河,内地也不太平。学校里的老师在讲抗日救国,民国政府在修宪。这年春天,海月明辍学,由母亲做主,许配给当地首富许万钧的长子许伯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