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人心
周岩收到爷爷去世的消息,离咸阳不过一日的路程,消息是妹妹周英亲手写的,也是她将信件系在那只用来传递消息的雪鹰腿上的,她在等待着周岩的回去,曾经是满怀着急切而兴奋的心情,而今急切中伴随的更多的是止不住的悲伤无助。
周岩有些茫然,对,是茫然。他悲伤难过这是人之常情,可在这种情绪之外,仿佛还有一种莫名的轻松,像是一直压在自己肩上是自己喘不过气来的东西突然被拿掉了一样,有一种由衷的窃喜。
刚接到信时,他是拒绝相信的。他边哭边笑像个疯子一样向张老求证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是不是,张爷爷,张爷爷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他当然不信也不敢相信,那个北岭五十年前横空出世的军神,那个转战千里纵横九国一生中大小战事无数而未尝一败的勇者,那个坐镇秦军中军数十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智者,那个蹬一蹬脚北岭大地都为之颤抖的大人物,就这样轻易的去世了。
同时,他也拒绝相信,那个逼着自己看各种孤本典籍的老头儿,那个为自己搜咯各种药材,逼自己每天泡药澡,美其名曰帮自己熬炼身体的老头儿,那个每日在人前和和气气有说有笑在自己面前却摆出一张铁面的老头儿,那个远没有身旁的张老慈爱在自己游历时几乎从不关心自己如何过活,反而总是问一些对时事的分析对天下的看法的老头儿,那个……
那人就这样永远离开自己了,那个自己为数不多的亲人,那个需要自己一直仰望的靠山,那个发出消息让自己火速返回却还来不及见最后一面爷爷,永远的离开了。
周岩欲哭无泪,欲语还休。这五年来,他挂一副热心肠游历北岭,却一直是一副冷面孔,与语者甚少。他习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旁观者,看人哭,看人笑,看见不平事挺身拔刀,看身逢乱世之人如何在这乱世相逢,相逢又流离,看他们如何爱怨憎,恨别离,如何死生相依。他为他们的身世挂怀,他为乱世里的悲剧动情。只是此时轮到他时,他仿佛被抽空了力气。
张老看到那封简短的信时,同样没有说话,信上字迹虽然凌乱却不失娟秀,涂改过一遍又一遍,最后只有寥寥几个字“爷爷遇刺身亡,速归”。他本想和以前一样,摸摸周岩的头,劝导他一下,却突然间发现,自己只有将手高高的举起才能摸到周岩的头。他压下头脑中不断闪现的回忆,和心头涌起的悲伤,低声道:“少爷,你得振作,只有先回咸阳才能知道具体情况,况且小姐还在等你回去主持大局,咸阳现在可不平静。”
是呵,咸阳确实不平静,单单是秦皇病危这一事已经使得整个秦国朝野陷入了巨大的动荡。要知道当今陛下正直春秋鼎盛,因此膝下皇子虽然众多,但并未立有储君,而此时病危,自然让各皇子看到了机会,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皇子及其支持者们围绕着皇位的归属所展开的相互角力可谓激烈异常,而其中又以大皇子刘晨和二皇子之间的竞争最为激烈,已经到了快要刀兵相见地步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俩是皇位争夺中最有力的竞争对手,而其他四位皇子中有三位尚未满十岁,而三皇子刘彻又是宫娥所生,几乎没有可以依赖的势力。但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无论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所依仗的势力都是秦国庙堂上的老贵族保守势力。
事实上也无怪乎如此,要知道大秦绵延八百余年,社稷重器一向为世家大族所把持,其势力之大之错综复杂几乎涉及到秦国的各个方面,大到皇位传承军事政要,小到百姓衣食住行都能看到他们的影响力。若非五十年前那场国难使不少世家大族遭受重创,而以镇国公为首的在那场大战中崛起的一大批功勋将领太过耀眼,那些世家大族或许仍然会掌控秦国的一切。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还是把持了秦****、政方面诸多高位,仍然是实力最为雄厚的一股势力。而其中又以与秦国皇族拥有密切关系的周、吴、郑、王四大世家为首,所有的世家大族向来唯他们马首是瞻。而大皇子与二皇子之所以能够成为皇位角逐最有力的竞争者,便是由于大皇子背后的站着的便是以周、王两家为首的贵族势力,而二皇子的背后的支持者便是武、郑两家。
至于他势力则近乎一致的保持着观望态度。其中包括能够与贵族势力相抗衡并且在皇位争夺中有着定鼎作用的镇国公一脉;身份特殊且手握重兵镇守边关长达二十年的镇南王;二十年前如彗星般崛起,又如秋叶般凋零,如今只剩下大司农陈根苗一人苦苦支撑着苟延残喘的变法一脉。
咸阳的庙堂上的不平静犹如水面下的漩涡,虽然激烈,但表面上仍是纹风不动。而与之相较的在野之民则是真正的平静而安宁,尽管这雪灾给秦国百姓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但是得益于二十年前的变法,百姓家中储粮暂且不缺,断炊断火的百姓只有少数,而各县府衙门前也早已架好了粥棚,每日给灾民施粥,那些地方宗族也在县令的“动员”下拿出家中备好的火炭,分发给灾民,助其过“冬”。至于那些房子被压塌的灾民,也并没有露宿街头忍受饥寒之苦,而是被暂时安置在各县衙门,各村祠堂住着,只等天气回暖,便可以甩开胳膊大干,再挣他一个封妻荫子。
秦国二十年前掀起的变法,分为四步,首先、摒弃了原来的以宗族领地划分区域管理的方式,将秦国土地分为十郡六十四县,分别委派县令县丞县尉进行管理,加强了对地方的管理。其次、变革田制,取缔了曾经的宗族田产制度,以及以此为依据的奴隶制度,释放奴隶,将田地分配到个人,使秦人人有其田。再次、变更户籍制度,由以前宗族负责登记的户籍,改为由郡县登记。最后、秦国改变赋税征收制度,由宗族代为收缴国库的赋税由郡县收缴,而各地宗族则从旁协助。
变法对于秦国国力的提升是不容置喙的,勤劳朴实的老秦人在变法后焕发出的活力让人们惊讶异常,人们日夜耕作不息,年年的收CD异常丰盛,随之而来的是秦国国库一点一点变得丰盈,国力也与日俱增。而这一切对于那些利益的既得者来说无异于股间剜肉,痛不欲生。因此,主张变法的这一脉在失去了周仁,失去了镇国公府的庇护后,便被那些世家大族挤兑出了帝国的决策圈。然而新法却没有因此被废除,秦皇力排众议,支持新法,使其在秦国贯彻落实生根发芽,如此,方有了今日的光景。
这两日天气回暖,雪已经开始融化化了,有远见的县令已经带那些灾民前往各地疏浚水利,加固河堤了,函谷关内八百里秦川地势低平,土壤肥沃,却是患水患旱的紧,若是不赶在积雪融化之前把那些导水入河的沟渠挖开,把河堤加固,那后果可想而知。
那些手扛铁锹,锄头,箩筐的灾民,仍旧保留着老秦人特有的乐观,那种深入骨子里的乐观,使他们走在泥泞湿滑的路上,打趣这个,打趣那个。最后摔了一跤老头儿自己打趣自己,说啊,自己在地底下的老兄弟想自己了,想让自己早点下去作陪,想让自己陪他喝酒,给他讲讲如今的世道,给他讲讲自己的娘们儿,可怎么讲呢?
如今的世道倒是好讲,函谷关内的土地上已经五十年不闻金鼓声,咱老秦人早已不用像过去那样,年年念念,连连征战,年年养马,制矛披甲厮杀。更不用说土地上血还未干便又撒上新血,磷火还未灭又燃起狼烟,肥沃的土地上草深及腰,千里的地面上只闻战马嘶吼不闻鸡鸣犬吠。
如今的很多秦人呐,日子美得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好多人都不摸枪矛,不碰刀剑,不养战马了,每天念叨着的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小事。汉子们聊天身上再没有伤疤供自己吹嘘,是哪一年在哪里打了哪场恶仗,从多少死人堆里滚出来,杀了几个人,为谁谁报了仇,获得多少封赏。每次都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谈家里的几亩地耕了多少,去年的收成如何,间或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谈谈哪家娘们儿长得水灵,腰瘦屁股大胸大。
至于娘们儿,俺是真讲不好了,一来,人老了,媳妇儿咱找不到咯。二来,现在又没有那么多寡妇了,老子想晚上去踹门都不知道门在哪儿。别说,没娘们儿,田也伺候不好了,每年呐,混个肚子和酒钱。可今年倒好,这狗RI的老天爷一场大雪下得呀,咱又没饭吃咯。可是啊我他妈快死的时候是碰上好世道了,这天下太平了,我他妈不用担心肚子饿,不用担心哪天要是死在路边上了,尸体发臭都没人收拾咯。我要是和你一样,当时不长眼,在战场上被那些个狗杂碎拿枪捅死了,我也就下去陪你了,现如今呐,我还舍不得这世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