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在忧伤与平静中度过了,生活中除了学习就还只剩下学习了。两年后,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乡里最好的初中。然而,在那一年,我童年里的最后一个朋友,往日岁月的最后一个存在,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殆尽了。
腊月二十五日,小年的第二天,那是他的忌日,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母亲却把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给我讲了个清清楚楚。
腊月二十三的早上,那时天还没亮,睡在破棉被里的赵良正瑟瑟发抖,他由于睡姿不好(仰睡的),也因被子太短了,所以他那双大脚总是近于外界气温二三度那么低。不仅如此,他皮肤也不怎么好,又不怎么卫生,脚上手上都是冻疮,皮肤红肿、龟裂还有血脓,整个手脚,乍一看下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红烧猪蹄或蒸熊掌呢!他把被子卷到最小,身子缩得快成球了,他还是抵挡不住寒冷的侵袭,嘴唇和牙齿一直都在打着架似的咯咯响。
“起来!还睡什么?今天就不要做饭了?快点!”他母亲披着件厚棉袄站在赵良的床边说,“怎么?还睡?”她见赵良没反应,双手一抓,把赵良的被子掀在了地上。“快去!做完饭就去放牛,快点!”她拉了拉自己的棉袄,“冷死人了,冷死了!”说着就又飞也似的跑回房间睡觉了。
赵良马上穿起衣服去厨房生火做饭了。火可真暖,真暖啊!它又能做饭又能照明,还能给人温暖!多美丽的颜色!够多可人呵!他老撑着下巴盯着灶里的火,一蹿一蹿的火焰就像一闪一闪的星星,看到它,仿佛见着亲人,有了依靠,有种归宿的感觉。他爱看熊熊燃烧的大火,那是激情、是能量,更是一种取暖方式,就如他爱看着菜如何被他炒熟,爱闻稻米蒸出的香气,爱人们津津有味地吃着自己做的东西,那不仅值得自豪,更是一种自我肯定!
饭做好了,懒惰的人也渐渐起来了,赵良却还要赶着十三头牛去山上放牧。今天他确实有点不舒服,特别是火灭了,天亮了的时候,他可真想再让天黑下来,自己能再去做顿饭才好!但那是不可能的,想也白想,不如现实点好。他晕头晕脑地来到山上,冷风一吹,要是风能再大一些的话,肯定能把这个瘦高个吹走。他使劲地抱紧双臂蹲了下来!不行,太冷了,衣服太单了,一定得找个没风的地方躲躲,不然一定会冻死,活活冻死的。他把母牛拴好了,又折了些树枝搭了个临时的小棚屋,在里面添了许多干草,然后像头牲口一样睡了。
然而没睡多久的他就被恶梦惊醒了,他抽搐着睁开眼看了看外面阴暗暗的天空,又看了看那群悠闲自在的牛,他双眼一闭,放心地躺下又睡了。但不知怎么回事,他总觉得地面越来越冰冷了,透过干草,它源源不断地吸收着赵良体内的热量,这感觉真跟卧在一块冰上没多大差别。迷迷糊糊中,他又惊坐了起来,仔细看了看四周才发现天快黑了,已到傍晚了,怪不得地面会这样冻人。他两手乱挥着推倒了那些树枝,双腿却乏力了,他站不起来,而且头晕目眩得厉害。他冷,非常非常的冷,但一忽儿,他又热,热得全身大汗淋漓。他嘴唇干裂,眼睛充血,体温急剧上升。这些异样的事情发生在这样一个鬼天气里,而且又是独身一人,还要在野外照看着一群牛,滑稽,真够滑稽的了。
他跌跌撞撞地下着山,有时脚一踏空,人便滚了下去,碰着根树一挡,他才停了下来。然后又是扶着树挣扎着站起来,而后又是上山找牛,结果又是一摔,滚着到下一棵拦着他的树,再又是爬起来,一滚,直到滚到山脚下的平地为止。
一个人,到这这种地步,不哭爹叫娘才怪。赵良用手捂着额上一个流着血的大伤口,像喝了几十斤酒的人那样毫无理智地唤着自己的父母了,他渴望帮助,他不想死,他还要活着,活着!
“妈——妈,爸——爸——”他不时由于叫得太凶,气一下换不过来而咳嗽了,“咳——咳——妈——妈——,救我,救救我啊!爸——,爸——,爸!”他啊啊大声地哭了起来。
空旷的野外无人回应,伴着那凄厉的哭声,好似有个受了冤的幽魂在细数着自己的心事。山脚下的那条港河正缓缓地淌着,微风吹起的波浪也让它平静的脸皱了起来。几只乌鸦呱呱地叫了起来,三五条流浪的狗也惊恐地吠了起来。赵良一步一颠地朝河边走去,额上的鲜血已流满了半个多面容,它顺着脖子,流到肩上,把衣服都染红了一大块。
他要回家,他要过河,于是他朝河边吃力地走。冬季的河流虽然水位不高,可你要一不小心从河堤上滑下去,你要不会游泳,我保证你一命呜呼。赵良也是这样,他晃晃悠悠地上了河堤,他不是沿着河堤去找过河的桥,他是直接脚一抬,把那空气当了桥,于是叮咚一声,他掉进了河里了。堤边的水不是很深,但却很冷,像冰针一样扎着你的肌肤,这些对常人来说已经够难了,何况一个又伤又病的傻子,能有不死的道理吗?
赵良在河水里胡乱挣扎,狗狂吠着,乌鸦也在他头上尖叫着,忽然阴风大作,养育了他的港河想一浪一浪地把我冲上岸。但浮于水面上的人已没知觉了,他静静地漂着,再也不想呼喊谁,想得到谁的帮助了。他沉了,沉了!慢慢地看不见了。只有那额上的伤口里流的血,像红丝带一样的血,它浮上了水面,飘着,顺着水流飘远了。然后淡了,淡了,直到被河水洗个干干净净。
狗一下就停止了吠叫,乌鸦也落于堤边不再飞翔了。黑夜,为什么会可怕了,因为它见到了太多不该见到的东西了。
第二天,当我的妈妈看到浮在河边被水浸得臃肿而变形了的赵良时,她的心一下就紧缩起来了,一种从内心传出的凉意袭遍了她的全身,这样的冷让她觉得天空是没一点阳光的,生活是没有一丝温情,没有一点爱与善可言的。她知道她的儿子爱赵良,也知道他心里的委屈,但是,她还隐藏着一件事没告诉我,那便是赵良的葬礼。他死了以后,没有被抬回家,只是用一张破草席把他卷成个直筒,接着匆匆在乱坟岗中挖了坑,连用木头做的墓碑也没有,就这样,埋了,一掊黄土,来也可怜,去也可怜。
至今我都没有找到赵良的墓地,或者说,只能在那个几个看着像新坟的地方,我找了一个最有可能的那个,在那竖了个牌子:好友赵良之墓。
这就是我的童年,一个不该过早经历却不得不经历的童年。在我看着赵良从我生命中消失后,我便深深地感到,童年的金色与美丽,天真与幻想就已经随着赵良一起被人们无情地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