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之后,天气再次骤降七分,这本就冰寒刺骨的雨夹雪,摇身一晃变成了鹅毛大雪。
纷纷扬扬的大雪坠落而下,铺在宿县的每一条街道上,房檐上,楼阁顶端,田野中,栏杆上,连一些豪宅门外威武的石雕瑞兽,都染上了一片厚重的霜色。
骤降的温度,令得宿县的人们难以适应,大多都被半夜冷醒,想要起床加被子,怎奈天寒地冻,竟是直入血肉脏腑,那一层层过冬的棉絮,竟是难以抵御。
只是卯时刚至,家家户户便开始点烛生火,将家中尘封了将近一年的火炉子,重新搬出,添上黑黝黝的矿碳,火光开始摇曳。
红彤彤的火炉子散发出温暖的力量,人们贪婪地将双手尽可能地靠近炉子铜壁,身子更是在双手汲取到足够的热量之后,也拼命往炉子边缘靠拢,甚至恨不得将整个身躯都投入炉火中,寻到最温暖的光热。
外面的寒气太重太重,这简直不像是宿县的深秋,而是西天极地的时节。
“哎,这鬼天气可真是怪了,往年深秋可远没有这般寒意袭人…”一大户人家十数口人,皆是被屋外的寒意搅和得睡意全无,所有人汇聚在客厅中,足足点燃了四个火炉子。
而饶是这般,也没能彻底驱散屋内的冰寒之意,众人的身躯仍旧瑟瑟微抖,寒意缭绕。
“谁说不是呢,这贼老天也不知在何处吃了什么瘪,竟是喜怒无常,在宿县降下这般大的雪花,这哪是往常的光景,冻得我心肝都冰凉。”
“我等倒还好,有这偌大的宅院庇护,还有火炉子可用,那西郊荒园的奴隶们可就惨了。他们都是罪人,得罪了三大家族,往年的深秋至开春这段时间,西郊荒园的奴隶们都要死掉过半,今年寒冬来得更早,来得更猛烈,有几人能活?”
“我猜西郊荒园里的那些奴隶,等不到卯时过完,便要全部被冻死…”
“我猜现在已经全部死绝…”
……
人心,若说好,便极好;若说恶,则极恶。
每个人在面对比自己处境恶劣的同层次的人,总会生出幸灾乐祸之感,若不嘲讽两句,奚落一番,心中总觉淤堵不痛快,像是有难忍的骨头卡在喉咙间,有巨大坚硬的块垒,堵塞在胸腹间,浑身难受。
似是将嘲讽之话吐露,才算是解了骨鲠在喉,胸中块垒的淤堵不快。
这是人心,这是人性。
秦心站在废墟间,望着头顶白濛濛,暗沉沉,明晃晃,黑漆漆的天,脸庞上早已失了所有表情,只剩下麻木,如冰雪一般寒冷的麻木。
他扭动了一下酸痛无比的脖子,微微低下来,望了望周围横七竖八躺着的冰冷尸首,喃喃自语,“人心,若说好便是极好,若说恶,便是滔天大恶!”
这句话没带太多的感情,只是用平静且木讷的情绪念出,但这句话一脱口,却是仿若惊雷般在整个废弃荒原中炸起。他身前还未来得及坠落的数片鹅毛大雪,轰然间蓦然一颤之下,竟是凭空碎裂了开来,化作无数雪白的粉末,再次抛向高空。
“西郊荒园中,有地痞流氓,他们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只是想有一口饱饭吃,只是想让自己的同伴,妻子,孩子,长辈,有口饭吃。于是,他们成了恶人,打家劫舍,无恶不作。”
“西郊荒园中有强盗匪寇,他们烧杀抢掠,罪恶滔天,只是想要凑够一些盘缠,离开这宛若恶鬼窟的废弃园子,带着自己的亲人,带着还活着的自己。于是,他们成了罪犯,烧杀抢掠,罪恶滔天!”
“三大家族说要让西郊荒园,成为恶鬼窟,于是,这里真的成了恶鬼的洞窟,再无一名活人,全是鬼…”
“三大家族说,这西郊荒园中全是恶人,全部该死。于是,他们就真的死了。”
“三大家族没有亲手杀了他们,宿县的人们说他们很善良,有好生大德,功德无量。”
“人们唾弃这些地痞流氓,强盗匪寇,于是他们理应食不果腹,衣衫褴褛,衰老年迈,久病成疾,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闭门不出,热火朝天,家中酒肉酸臭,也不肯施舍拿出哪怕一个馊坏的馒头。嫌恶众人是大奸大恶之人,不愿与之同流合污…”
……
西郊荒园的空气,好闻了很多,再没有满嘴腐臭的乞丐吐出臭气,再没有溃烂得生蛆的手臂,脚踝,再没有躺在臭水沟里,死了不知道多少天的无名尸首。
西郊荒园里安静了许多,再没有饿了数天,其间甚至因为太饿,啃掉了自己的一根腐烂手指的老头的无力呻吟。
再没有饥饿得浑身皮包骨,小脑袋就像是一张黑皮包裹着雪白人头骨般的稚童,在呜呜低泣。他们想吃东西,哪怕是鲜活的,白嫩的,肥大的烂肉里的蛆虫。
再没有因为争抢一棵臭水沟里新生的杂草,而大吵大闹,最后被力气大的那人,强行塞在了一位白发苍苍,身子如柴棍般的老人口中。
……
好了,一切都清净了。
西郊荒园肃清了,仿佛整个世界都美好了许多。于是,天上的雪下得越来越大,似在自鸣得意,似在耀武扬威。
只是下一刻,秦心那一声若惊雷滚滚般的低语,令得他身前那小片下得更加欢腾的骤雪,蓦然一滞之下,大量雪花轰然崩溃凭空破碎作细微粉尘,倒卷回天。
这是秦心的抗议?这是秦心的抗议!
只是这抗议有没有效,还得老天说了算。他只是如废园中那些横七竖八,冰冷袭人的尸首,并无太大差别的草芥,毫毛。
哪怕他此刻还站着,也只是在煌煌天威之下,随时可能会倒下的,那一株格外顽强的草芥,分外粗壮的毫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有些人,何曾过得比天下万物更好?只不过更加悲哀,更加无奈,更加可怜罢。
若这天真的无情,那我便不服,不依,便要拆了这天,便要换了这天!
秦心那满是雪花霜色的眸子里,涌起一抹富人家火炉子里别无二般的赤焰,他再次环伺一圈周围散落无声的无数尸首,似想要用愤怒之焰,悲怆之火,无奈之炎将之统统烧毁。
因为这么多尸首,若是等到明日,这西郊荒园之中,必定多出这么多具冰雕。
他们已经死了,难道连死后都不能安生,还要任凭这贼老天欺辱?
只是他也无能为力,因为他浑身冰冷,没有一丝力气。
天上的雪,落得愈来愈大,愈来愈猛,落在废园四野,将一切都掩埋。掩埋了西郊废园以往的污浊,掩埋了以往的恶臭,掩埋了以往的嘈杂与罪恶。
眼前真的清净了,只剩下雪白圣洁之色,空气中更加纯净,甚至这雪花之中,洁白之中,还隐隐弥漫出一股淡淡清香…
只是,望着眼前,嗅着鼻尖里的美好,秦心的心,是那般的复杂,那般的无法用言语述说。
刺骨的冰寒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渗入其血,肉,筋,骨,心,肝之中,他感到冰冷,感到孤独,感到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这世界还有人么?
至少,秦心此刻的世界之中,再无一人存活,所有的人,都被这场大雪,夺去了生命,掩埋在了无尽冰雪凛冽之下。
“真的没有人了么…”秦心低喃,赤色如火的眸子里,燃起的那一抹无助的愤怒,悄然熄灭。
他抗争过,与天抗争,只是徒劳。
他抗争过,与人抗争,更是白费。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众人死去,不甘,同情,可怜,无奈,最后只能愤怒。
“啊…!”
无尽的复杂情绪,自其心底最深处迸发出来,好似万里海域上陡然掀起的滔天巨浪,轰轰爆鸣。一股无法言说的情绪,从心底炸开,赤色的眸子,陡然化作漆黑一片。
“天道本不公,世人皆顺从,无名内心火,燃了这苍穹!”
秦心猛然暴喝,一股通天的伟力自其体内怒涌而出。这股力量充满着焚世之意,无穷无尽,无量无涯!
轰!
秦心的身体各处,绽放出世上最炽烈的火焰与光芒,比太阳耀眼,比烈焰灼热!
恐怖的高温燃烧起来,燃烧在西郊荒园,燃烧在漫天大雪之中,空气开始燃烧,空间轰然扭曲,无尽火焰疯狂向四面八方呼啸蔓延,火势轰然席卷,犹如大浪淘沙,一刹间竟是将这白濛濛的世界,给刹那间焚烧成了一片通红。
世界变化,天地倒转,整个世界,或者说秦心眼睛里所能看到的世界,一息之间全部化为了温暖的颜色,通红通红,无比美丽。
这颜色,像是血染之后的夕阳,虽然萧瑟壮丽,但却温暖无憾。
秦心的身体在毁灭,化作一点点光热,开始缓缓消散在天地间,消散在西天,消散在宿县,消散在西郊废园里。只是他能够看到,冰雪消融之后,西郊废园中那些被冻成冰雕的尸首,缓缓从地上站起来,望着他近乎灰烬的身躯,皆是咧开嘴巴,开心地微笑…
那笑容,令人温暖。
……
“哎呀,好热啊,我的身体快要燃烧起来了…”
宿县某条不起眼街道,一废弃古宅的草垛上,秦心猛地从梦中惊醒,啪的一声,从高高的草垛上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