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都常安,汉称长安,京畿所在,万国朝拜、繁华富庶,雄伟壮阔,是故后人有诗云:“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是夜天降大雪,朔风凛冽,寒气逼人,宫城内外皆是一派银装素裹景象。其时已至二更时分,皇宫内外灯灭人歇,分外静寂,须臾传来一阵“噗噗”声,但见二人踏雪而来。
前行之人是一老者,约摸七旬年纪,其头戴巧士冠,眉发皆白,唇上无须,手拿拂尘,当是一宦官。随后之人年纪较青,虽也是一身宦仕行头,却身材魁梧,目露精光,唇上似隐隐可见须根,倒有几分怪异。
“公宾将军,发须受之父母,为这一趟差事,将军剃了那一把美髯,当真是难为你了。老者边走边对精壮汉子说到。
“黄公严重了,为国尽忠乃是臣子本份,公宾就身为汉臣,自是当仁不让。只是不知太皇太后秘密召见,究竟所为何事?”公宾就答道。
“老奴也不知其详,待见得太后,将军自会知晓。”黄公深知太皇太后所托之事定是九死一生,公宾就也并不畏死,但却不忍亲口告之,想到此黄公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之感。
公宾就不解黄公深意,说道:“既然如此,公宾就听命便是。”
“如此甚好。唔,这雪愈发下的紧了,你我再加快些脚程,莫让太皇太后等急了。”黄公催促道。
公宾就道:“烦请黄公前头引路。”
二人一前一后踏步向前,片刻便来到一座宫殿面前。宫殿稍显落寞残破,门上“长乐宫”三字依稀可辨,殿门两侧站满军士,个个手持利刃,面色凝重,气氛着实森严。
如此情景颇让公宾就不解,侧身问道:“黄公,太皇太后虽不愿侍奉伪新,但毕竟为莽贼姑母,何至如此耶?”
“哎……”,黄公叹口气,低声说道:“为求荣华富贵而骨肉相残之事自古皆有,更何况乎九五之位。太皇太后固然是莽贼姑母,却更是汉家太皇太后。莽贼自知篡汉自立,天下人心难服,故一直软硬兼施,逼迫太皇太后交出传国玉玺以示正统。太皇太后历经六朝,深知传国玉玺意义重大,故以玉石俱焚相挟拒不交玺,莽贼无奈故囚禁尔。”
公宾就听罢击掌叹道:“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太皇太后真巾帼也。”
“将军所言即是,你我快些参见太皇太后吧。”黄公说完便拉着公宾就趋步上殿。二人行至殿门,左右军士突用兵器挡隔,一军士斥道:“皇家禁地,闲杂人等速速离开,违者立斩。”
公宾就见这名军士出言不逊,正欲申斥,但闻军士身旁一校尉喝道:“休得无礼,此乃中常侍黄公大人,还不速速退下。”
几位军士道声:“诺”,撤开兵器,复又站立两旁。
校尉对黄公作揖道:“长乐校尉彭祖拜见黄公,军士鲁莽,不知礼数,还请黄公勿要怪罪。”
黄公还礼道:“我道是谁,原是故人。交趾一别后数年未见,彭将军别来无恙?”
“黄公客气,彭祖自出征归来,便被朝廷授予长乐校尉之职,奉命守卫长乐宫。二位大人深夜至此,不知有何贵干?”彭祖见黄公二人深夜到访,心下生疑故问道。
黄公眉心微皱,沉声道:“我等到此自是要拜见太皇太后。”
“恕彭祖无礼,陛下有令,若无其亲笔手谕,任何人等概不得进入长乐宫,不知二位大人可有手谕。”彭祖虽言辞恭谨,却暗自戒备,右手紧握腰间宝剑,蓄势待发。
公宾就随黄公而来,自是不知手谕之事,正欲询问黄公,却见黄公从怀里拿出一块令牌,此令牌正面刻有龙纹,龙纹下方刻有一个“新”字,黄公将令牌翻转,令牌背面赫然刻有“如皇帝亲临”几字。黄公将令牌高高举起,厉声说道:“诸君可识得此物乎?大新始祖令牌在此,见此令牌,即如陛下亲临。”
彭祖见此令牌,虽心中满是狐疑,却不由得率众兵士跪拜在地,呼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黄公不待与身边一脸诧异的公宾就细说,对彭祖问道“彭将军,我二人可进殿否?”
彭祖起身退后一步,推开殿门,道:“两位大人请。”
黄公、公宾就二人作揖还礼,遂进殿而去。行了几步,黄公停住脚步,转回身对彭祖说道:“若老奴没有记错,将军腰间所挂宝剑乃是先汉景皇帝御赐之物,未知然否?”
彭祖回道:“正是,彭家祖上因平叛七国之乱有功故得此剑。”
黄公点点头,道:“宝剑赠英雄,还望将军谨记祖上功业。”说完与公宾就快步离开。
黄公所言似另有深意,彭祖望着二人背影若有所思……
待行得远了,公宾就急问道:“黄公怎有莽贼令牌在身?”
黄公答道:“此牌乃老奴从莽贼处偷来,待见过太后,放回便可。”
“若莽贼发现令牌不翼而飞,黄公身为贴身内侍,自是难脱干系,怕有性命之虞。”公宾就担心道。
言语中,二人已至太后所居正殿,殿门紧闭,一名婢女站在门外左顾右盼。
“黄公总算来了,太皇太后已等候多时。”婢女见黄公晚来嗔怪道。
黄公将拂尘塞到腰后,作揖道:“春兰莫怪,事出有因,还请速速禀报太皇太后。”
“黄公稍候。”春兰说完转身走进正殿。
见春兰进殿,黄公对公宾就说道:“令牌之事暂且不提,待见过太皇太后,再过计较。”公宾就正欲言语,春兰已将殿门打开,说道:“太皇太后有请。”二人遂入得殿去。
殿内长宽皆十多丈有余,却只置了几件宫灯仪仗,相形之下甚是简陋。殿中有一胡床,床上坐一老妇。老妇双目紧闭,虽生得慈眉善目,却满面愁容。片刻,老妇缓睁双目,轻拾榻前玉箸击筑唱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大风歌》本是汉高祖衣锦还乡所作,虽有忧愁之意,却不似老妇唱得如此伤怀。老妇反复吟唱,歌声凄凉悲壮,唱罢良久不语。
殿内三人听这凄凉歌声,亦是有所感触,想到莽贼篡汉自立,心中均是大恸。黄公眼噙热泪,跪行几步,对老妇说道:“太皇太后所忧,臣等亦感同身受。莽贼无道,多行不义,人神共愤,自古云‘多行不义必自毙’,当今天下,义军四起,可见公义自在人心,还望太皇太后保重凤体,以图后事。”
太皇太后轻拭清泪,继而长舒一口气,哀叹道:“自高皇帝灭秦立汉以来,刘氏已享国两百余年,元皇帝临驾崩时曾训诫哀家,天下贫弱,当谨尊黄老之术,省苛事,薄徭役,毋夺民时。先帝还说到,若行无为之治,必亲贤人远佞臣。可惜,哀家虽得其言却未明其意,以致祸国殃民、生灵涂炭。近日哀家病痛繁多,常感萎靡不振,只怕来日无多。哀家虽历六朝,未曾想江山社稷竟断于吾话手,身后有何面目配享庙堂,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话毕太皇太后复又轻吟悲歌,令人不胜唏嘘。
原来,自平帝崩后,元帝一宗已经绝嗣,太皇太后无奈只得立宣帝玄孙刘婴为帝。武帝曾留遗训毋使外戚专权,然刘婴时年两岁,未免诸藩王觊觎,太黄太后不念钩弋夫人之殇重用内侄王莽,以稳朝政。王莽初始素有贤名,入朝之后为人谦恭、勤勉检点、事必躬亲,数年光景,已是朝野清明、国富民强。太皇太后见其执政有方,又是本家内侄,遂恩宠非常,先任大司马,掌内外军政,又封安汉公,以颂其功德,后又尊其为“宰衡”并诏曰:“皇帝年幼,朕统策国政,已年迈体弱,精力不支,若事必躬亲,不利于育养皇帝,今后除封爵奏闻外,其他政事皆听由安汉公处置。州牧、二千石官及茂材吏初除奏事者,则听凭安汉公决断。”如此,十几年光景,王莽已权倾朝野。虽已位极人臣,但王莽所念岂止如斯,其明里仍谦恭处事,却暗自培植势力、清除异己。王莽篡汉之心已是路人皆知,太皇太后却仍置若罔闻,直至王莽上表求加九锡、居摄政,代天子执事,才如梦方醒。太皇太后虽有心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奈何王莽羽翼已丰,终是不能。初始元年,王莽废刘婴为安汉公,篡位称帝,自称始祖,改国号为新。新代汉之后,王莽念及姑侄之情,又忌惮太皇太后掌有传国玉玺,仍礼遇有加,下诏奉养太皇太后于长乐宫,外人不得打扰。然名为奉养,实为软禁,太皇太后自知识人不贤以致失国,心情抑郁,终日悲歌,以泪洗面。
黄公见状心中不忍,又劝道:“伪新苛政猛于虎,当今天下,民众苦怨,心向汉室之人大有人在。臣今一b日引荐一位英雄豪杰,定可为太皇太后排忧解难。”
公宾就为将多年,深知朝堂礼仪,闻言即上前一步叩拜道:“汉长亭候公宾就拜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止住悲泣,稍拾妆容,上下打量了公宾就一番,但觉其虽无须,却颇是面善,良久说道:“哀家虽久居深宫,但将军威名却也听过。地皇元年,将军痛打乌孙国师之事,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为见哀家,可惜了将军那把美髯。”
公宾就答道:“区区发须不足挂齿,倒是太皇太后身陷险境却泰然自若,臣等着实汗颜。”
太皇太后点头称善,心下想道,黄公向来识人,而此人亦素有威名,只是如今天下动荡,人心难测,此事又事关复国大业,大意不得,且待哀家试其一试。”一念及此,太皇太后问道:不知君候现任何官职?”
公宾就答道:“元始四年朝廷委臣以执金吾之职,后莽贼篡汉自立,臣不屑与之为伍遂挂印而去,现躬耕于田野,当一介布衣。”
太皇太后笑道:以君候之才,若愿出仕,荣华富贵当不在话下,如今隐于阡陌,岂不可惜?”
公宾就作揖答道:大丈夫立世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公宾就既为汉臣,焉能为五斗米折腰侍奉伪新?只是臣身为执戈之臣,却不能救社稷于危难,当万死。
“老臣与公宾将军相识多年,将军忠于汉室、义薄云天,可托付大事。”黄公在一旁赞道。
自逆贼篡位以来,朝中亲汉遗臣已悉数清洗,黄公因隐于宦者而幸免于难,然其身为逆贼贴身内侍且年事已高故不堪大用。哀家观此人英武刚正,颇具英豪气概,且颇得黄公赏识……罢罢罢,成败自天,人何能控之。汉室气数,且依天命。
虽仅寥寥数语,太皇太后心中己有主意。但见太皇太后端正衣冠,双膝跪地,双臂上扬,忽地身躯下俯,竟对么宾就行起大拜之礼。
公宾就黄公见此情景均是惊诧不已,二人亦俯身下拜,急道:“太皇太后折煞臣下,请速速请起!”
太皇太后悲戚道:“汉室不幸,奸臣谋逆,皇纲沦丧,百姓流离,望将军救社稷于危难,解万民于水火。”
公宾就怆然道:“就蒙先帝错爱,由小吏擢为上将,后又凭微功拜为列候。国家蒙难,臣本意欲死节。时黄公劝道,身虽死,于国何益?就遂留此残躯,已待天时。今幸遇太皇太后,若能以此残躯报国恩于一二,就虽死无憾!”
太皇太后闻此言浯,颇有感触,又泣道:“将军高义,请再受哀家一拜。”话毕,太皇太后复又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