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东侯府坐落在寄州豫江城的城郊,又被寄州百姓称作青山侯府,除却侯府大门左侧金漆朱底的“我本青山绿水郎”以外,还因为越东侯府确是建在了青山里。顾府依山势起伏连绵绰约,峰石间太华千寻,泉池处江湖万里。
前园与后花园有回廊九曲相连,回廊尽头榆钱绕活泉而栽,落叶坠入泉池,几个翻滚便尽向东流去。回廊的东南边是居易园。
随云摇着小碎步穿过半月形的园门,园子里头绿竹猗猗,混不似冬日景象,竹林旁飞瀑已凝在了太湖石搭砌的潭壁上,碧似翡翠玉石。随云登上略显陡峭的石阶,胸脯上下起伏,喘得厉害,她抽出手绢沾了沾额鬓上细小的汗珠,葱白似的手指拂上漆黑的发,理了理微乱的头饰,嘴角漾开了笑。居易园里的梅树竟真的都开花了,少爷的鼻子可真灵。
随云从腰间取出剪子,左手用帕子包住一根新枝,右手对着茎末用劲一绞,梅枝轻颤下两行露水。她又捡了几枝花苞多的下手,包好后迈着小碎步出了园子朝西北边走去。
“少爷,您可真厉害,白园梅花真的开了。”随云还没等进留苑就兴奋的喊道。
“哦?那你折了几枝回来?”苑里传出染上几分笑意的稚嫩嗓音,“让我猜猜,可是六枝?”一名身着杏色袄裙的丫鬟拉着唇红齿白的小童迎了出来,小童正是顾思远。
“错啦错啦,是七枝!少爷竟也有猜错的时候。”一旁的绿衣笑道。
“怎么是七枝?”顾思远眉稍微微皱起,染上一丝不解。
“您一枝,老爷夫人各一枝,姨太太一枝,沈先生一枝,一枝放佛堂,原本是没错的。只不过昨夜里又来了位先生,今晨还没来得及禀少爷,您就打发随云去看梅花了。”随云一口气没有间断的说完。
“哦,原来如此,”顾思远舒展开眉,点点头,将双手摊平道,“把梅枝给我。”
随云将七枝梅轻轻压在顾思远的双臂上,看见顾思远直直看向前方一瞬不瞬的双目,和绿衣对视一眼,双双在心里叹了口气。再没见过像少爷这般聪慧伶俐的可人儿了,可惜是个瞎子。
“绿衣随云,进屋来。”顾思远笑着的转身道,“从前我听过一本书,书里有种有趣的玩儿法。”
“随云打盆水来,绿衣去将线穿上针。”顾思远说罢轻挣开绿衣的手径直走过没有门槛的屋门。
顾思远挑出一枝,将枝杆上盛开的梅花轻轻摘下放在书桌上,随云打好水走到书桌前轻呼一声道,“少爷,这梅枝上的露水打湿了您的画。”
顾思远笑道,“不碍事,”伸手将摘下的梅花往怀里拢了拢,“你将我今日作的画给沈先生送去吧。”
随云局促地应了一声,小心地抽出压在梅花底下的画卷好,双手握着向沈苑走去。因为沈先生喜静,沈苑于是在整个青山侯府最僻静的东北角,随云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
随云轻推开门,看见院子里还晃荡不止的秋千和鱼池里聚在一块抢食的金鱼,心知院中刚刚还有人,轻轻叹了口气。她走到里屋门外将画插入门边的白瓷筒中,抿了抿嘴唇,手搭在黄梨木做的门环上。
“随云”,屋子里沈茹心的声音此时响起,带着微微的沙哑,像是许久不曾饮水造成的咽喉干涩,这使得她的声音男女莫辩,她温柔又冷漠的说道,“你走吧,不必再逗留,明日仍是让绿衣来送画吧。”
随云顿了顿,眼眶泛红,点了点头,又想起什么似的“嗯”了一声,不再言语,返身走出院子,掩好院门。
“啧啧啧,真是可怜这小美人对你痴心一片。”坐在屋顶的苏阊归把一切尽收眼底叹道。
“苏阊归?”屋里沈茹心不敢置信,“思远那新来的老师是你?”
“非也非也,”苏阊归从屋顶缓缓落地,单手推开里屋的门,迈过门槛道,“是我师侄。”
“哦?陆无机的徒弟?我倒是有些好奇。”沈茹心缓缓说道。
苏阊归道:“你教顾思远读书作画倒是很好。”
沈茹心听到这句话转过脸,她轻轻触摸眼睛上蒙着白布嗤笑道:“这盲眼的教盲眼的,自然是很好的。”
苏阊归没有接话,转身在门外的画筒里将顾思远的画拿出,搁在沈茹心面前的茶几上慢慢展开,问道,“他学画学得好不好?”
沈茹心点点头道,“可惜天生眼盲。”
苏阊归又道,“我师兄生前看过顾思远的眼睛,不是天生眼盲。”
沈茹心问道,“不是?可顾府上上下下都惋惜顾家小少爷天生眼盲。”
苏阊归翻起桌上的茶碗,用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叹道,“好茶,也只有你这里能喝到比酒好喝的茶了,”抿了一小口,又接着说道,“我师兄说不是,那自然就不是,他的医术你又何须怀疑。”
沈茹心也端起茶道:“是不是都与我无关,不过,顾思远那孩子倒是出乎我意料的好。”
苏阊归笑道,“不是天生的,那自然就可以想法子医好,”他很自然的扫向那幅画,语气里是难掩的赞叹,“啧啧,茹心,教盲童作画,天底下也只有你有这样的本事了。”
沈茹心笑了,因为白布遮住了她的眼睛,只看得到她唇角向上弯了弯,她伸出手轻轻抚上那张作好画的纸,是邕州纸,小巧的鼻子凑近吸了吸,是徽州墨。
苏阊归在一旁几乎是摒住气息,只是静静喝茶,约莫过了一刻钟,沈茹心抬起头赞叹道,“很好。”
苏阊归笑道,“我不懂画,你给我说说为什么好?”
沈茹心手不自觉又抚上画,说道“这孩子画的山水中,常有牢笼宇宙的气魄。你看这些山石有如卷云,落笔却极稳。妙到很难让我相信是六岁的孩子作的画,更何况是个盲的。”
苏阊归看了看画,又看了看沈茹心,轻笑道,“你这样能辩画,也很难让我相信你双目失明。”
沈茹心摇了摇头道,“我这样是因为从前能看见,加之墨里掺了些让我抚摸起来更易辨别的药物,使我能知晓他每一笔的墨浓墨淡,分辨好坏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苏阊归点头应道,“我还从未见你这般夸人,”说完见沈茹心只是自顾自的喝茶,又问道,“我明日便走,你呢?”
沈茹心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走得这样急?”
“我又没有欠谁人情,在这里呆着做什么。”苏阊归道。
沈茹心点点头道,“倒也是,你是逍遥的性子,如何能拘在这一方小天地里。”
苏阊归又笑着问道,“方才那个姑娘?”
沈茹心叹道,“从前我男装的时候那姑娘大约对我有些想法,后来知道了我是个姑娘......哎,不提也罢。”
苏阊归听闻大笑出声道,“想不到你竟会惹上这样的桃花债。”
沈茹心也终于开怀大笑,笑着笑着却有了泪意,“我在这里其实很好,陆无机死了,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哽了几哽又说道,“我总觉得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谈到这个话题,苏阊归突然安静了下来,“我从前也以为他死不了,可后来才知道,谁能躲得了该来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