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邻端午节的那个周末,慧芳娘屋亲戚结婚,两口子带着文静吃酒去了,留下文炳看屋。星期五下午天快黑定了,文炳才慢腾腾的走回来,身后跟着萧逸,也不知道两人在唧唧咕咕的说些什么,芸香从麦地里出来的时候正好碰见他们,文炳礼貌的跟她打招呼,然后跟萧逸说道:“这是巧捷的妈,你见过的,你看着喊啊!”萧逸不好意思的笑着,芸香听出了文炳的话外之音,说道:“咦,炳娃子今天还开我的玩笑啊!”文炳连忙嘿嘿的笑着纠正道:“表婶,我是逗这个娃儿的!”芸香边说话边往回走,从萧逸身旁经过时,刻意盯着这个半大小伙子看,嗯,确实是一表人才,要是巧捷成年了,遇见这么一位五官端正的小伙子,她肯定会托人撮合他们俩,可现在他们都还只是初中生,巧捷不能被所谓的爱情迷住了心窍而断送了前程。
回到家时,巧捷已经做好饭了,芸香和福顺坐在街院里的饭桌上说着家里的农活安排,巧捷和蕙兰坐在转角楼上,一碗酸菜手擀面很快就要吸溜完了,碗底出现个肥硕的菜杆,巧捷用筷子夹起来对蕙兰说要把它扔回菜园子里去,蕙兰不相信,这距离着实有些远。巧捷蓄力片刻,抬起手臂使劲往外甩,结果力道用偏了,菜杆稳稳的落在了芸香的碗里。巧捷看着母亲,做好了挨训的准备,芸香的脸上却出乎意料的溢出笑意,她不知道母亲究竟想到了什么,但一定是好事情。
“你们星期五放学还是早嘛,我放工的时候炳娃子才回来。”芸香说道。
“他就是爱耍,你又不是不晓得。”巧捷漫不经心的回答道。
“上回跟他一起来的那个娃也来了!”芸香笑的幅度更大了,巧捷像瞬间被一道闪电击中,她感觉坐在木楼上的这个凡身肉体又一次不属于她了。
“哟,那个娃又来了,我明天要去找文炳哥耍,姐姐,你去不?”蕙兰在一旁闹开了。
“管我呢,好好吃你的饭吧!”巧捷没好气的回答道,连她自己都听出来了,她说这句话的语气极其不自然。
“姐姐不好意思了,妈,你快看姐姐不好意思了!”蕙兰添油加醋的笑着吼道,巧捷真想一碗罩在她的脸上。
“你莫笑人家,女娃长大了都要嫁人的。”芸香制止蕙兰道,她将目光转向巧捷,“炳娃子在学校耍朋友没?我看那娃不老实。”
巧捷的脑袋飞速的运转起来:这究竟是在问文炳还是在间接的考验我呢?我的理解能力不差,你这么拐弯抹角的给我挖个坑,我就小心翼翼的绕道走吧。“不晓得。”
“要是在前些年,你们这么大的娃倒是可以说亲事了,但是现在在念书,就莫东想西想的。”芸香语重心长的说道。
巧捷实在听不下去了,敲着碗进屋去舀饭,福顺终于开腔了,“人家的事,看把你操心的,干脆你去当炳娃子妈算了。”
“你没听说赵家那个女娃,在学校耍朋友,还是跟个社会上的小混混,老师把她爹妈喊去,说她突然长胖了,你说这些娃真不让人省心,妈老汉儿弓起背挣钱供他们读书,他们倒是想干啥干啥。”芸香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
“那只是极少数,你莫听见风就是雨,快吃饭,面都结了。”福顺总算是把芸香的话题扳正了,两人又谈论起地里的农活来。
晚上躺在床上,巧捷的脑海里不断的闪现出萧逸的身影,而耳畔回荡的是母亲的谆谆教诲,翻来覆去至半夜,仍然无睡意,她感觉快要疯掉了,于是强迫自己去想那些无关的事情,比如长辈们讲过的鬼故事和抗战经历,虽然都很惊悚,但起码不会折磨她的心志。
第二天吃过早饭,福顺去煤厂上班了,芸香和蕙兰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儿去了,巧捷一早起来就佯装肚子痛,母亲便让她呆在家里干家务活。她怕下地撞见萧逸而魂不守舍,更怕萧逸看见她卯足劲儿锄地的彪悍的农村妇女模样,她只想让他看见最美好的她。
“姐姐,文炳哥喊你去他们家做作业,顺便给他们讲题!”正在屋里打扫卫生的巧捷听见才刚走到自留地的妹妹在向她喊话,她甩了甩手上的水,走到灶屋门口探头出去,“你咋回来了?”
“我也想去文炳哥家做作业。”蕙兰把锄头往楼下角落里一扔就进屋收拾作业本去了,巧捷倒完垃圾回来她已经抱着书本往外走了,还一个劲儿的催促姐姐。
“你要去就去,我不去。”巧捷毫不犹豫的拒绝道。
蕙兰盯着姐姐看了片刻,幸灾乐祸的笑起来质问道:“你是不好意思见那个男生,还是怕妈骂你?”
巧捷追过去要揍她,蕙兰见势拔腿就跑,边跑边挑衅道:“我去给那个男生说你在屋里打我,而且,你还专门穿了新衣裳。”
巧捷把蕙兰撵过那座小山丘就回来了,唉,有个妹妹咋这么累?明明想隐藏的心事全被她揭穿了,真想把她好好揍一顿。
巧捷坐在木楼上心不在焉的看起书来,眼睛的余光游离在文炳家到他们家的那条小路上,有几个上山干活的人路过,过了少顷,文炳沿着那条小路走来,她紧张得心扑通扑通的跳动着,衣衫都在跟着颤动。文炳远远的就看出了巧捷的局促不安,笑着说道:“就我一个人!蕙兰回来喊你去我们那做作业,你咋不来呢?非要我亲自来请!”
“我今天就不去了吧,中午还要煮饭呢。”巧捷推辞道。
文炳收起巧捷手中的书籍,“哎呀,我晓得你在想啥,萧逸有时候比我还怂,你紧张啥嘛,我刚才也跟表婶打招呼了,她答应了的。”
巧捷还在迟疑,文炳已经背起她的书包并擅自锁上门了,钥匙串在他手里晃得叮当响。她半是激动半是害怕的跟在文炳后头。越靠近文炳家越紧张,比在学校主持活动更紧张,仿佛有成千上万双眼睛在盯着她的后背。走到文炳家自留地中间的小路时,神经紧绷的巧捷听见萧逸在给妹妹蕙兰讲题,她的心弦逐渐松懈下来,她下意识的扯了扯衣角理了理头发。见到萧逸,两人礼貌的打招呼,所幸蕙兰没有在旁边胡闹。
四个人依次坐在方桌的一边写起作业来,文炳认真的样子反倒让人不习惯,他着重写的是英语作业。每每萧逸抓耳挠腮的时候,巧捷就会有意无意的给予提示,他恍然大悟后会向着蕙兰鼓励道:“向你姐姐学习啊!”蕙兰拿着练习册跑到姐姐跟前求助道:“这道题咋做?”巧捷正忙着给萧逸讲解,根本没空理会她,便搪塞道:“等会儿吧。”她辗转到文炳身边,还没开口,文炳就笑着回绝道:“妈呀,你文炳哥只会抄单词,还是等会儿喊你姐姐讲吧。”她悻悻的踱步到萧逸身旁,萧逸接过蕙兰手中的练习册,认真的读起题来,把正在给他讲解的巧捷晾在一边。
快到中午时分了,巧捷收拾书包准备回家去煮饭了,文炳抻开两只手臂死死拦住,并笑着说:“中午别回去了,就在我们这儿吃饭吧,你看我们两个男生也不晓得吃点啥,你们两姊妹在这儿刚好。”接着用命令的口吻对蕙兰说:“妹妹,你去给表婶说下中午不回去吃饭了。”萧逸也在旁边诓她,蕙兰转身一阵猛跑去了芸香所在的麦地。
中午吃啥呢?三个人趴在桌子想了很久也没想出来。
“我看你们屋后面的石坡上长满了韭菜,要不我们去掐点回来包饺子吧。”萧逸提议道。
“嘿,刚好橱柜里有一块我妈留的熟肉,和面的任务就交给巧捷了,我负责生火和洗碗,萧逸是客人,蕙兰是小娃,你们两个负责看和吃就行了。”文炳煞有介事的分配道。
从石坡上掐回韭菜摘洗干净后,文炳拿着菜刀剁了一通,一碗饺子馅儿盛好了。巧捷开始拌面和面,萧逸要站在旁边看,巧捷想尽办法才把他支使开,他喃喃自语道:“我就是想学一下嘛。”
“萧逸哥,你在旁边看着,我姐不好意思!”蕙兰一本正经的说道。
巧捷恨恨的瞪着妹妹,蕙兰若无其事的唱起了歌,萧逸摸了摸她的头,嗔骂道:“你个小屁孩,懂得还真多。”
面皮已经擀得很薄了,最后一道是把面皮一层一层的裹在擀面杖上,用菜刀从上面整齐的划一道口,再切成四方的饺子皮。巧捷拿起菜刀准备往下切了,眼馋的蕙兰争着要切,说时迟那时快,巧捷还没反应过来,蕙兰已经将菜刀按偏下去,切到了巧捷的左手食指上,鲜血顿时从伤口处渗了出来,巧捷的火气腾地一下就冒出来了,还没等她发作,蕙兰就“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文炳和萧逸听见哭声连忙从灶后奔了过来,忙不迭地问:“咋了?咋了?蕙兰咋了?”巧捷也忙问妹妹咋了。
蕙兰缓了口气才说道:“我怕姐姐打我!”
巧捷又好气又好笑,看着沾满鲜血的食指,也无法再去责怪妹妹,萧逸凑到巧捷面前关切的问要不要紧,巧捷本能的收回沾满白面的双手,直摇头说没事。文炳找来创可贴帮巧捷缠住手指,巧捷切完面皮,凭借记忆学着母亲的模样包了两个,看上去既不像包子,更不像饺子,难道又要包成三角形?吃的人可是萧逸,她才没脸皮去冒这个险,要是时光能倒流,她一定会虚心向母亲学习的,现在只能悔青肠子了。她思忖了片刻,心生一计,号召其他人也来包,蕙兰如遇大赦,不亦乐乎的包起来,萧逸也颇有兴趣,和蕙兰站在一起尝试着包饺子,古灵精怪的蕙兰像个小大人似的指挥着他怎样把面皮捏拢。
把摆在案板上的饺子下锅用滚汤煮熟,每人端着一大碗围着桌子坐下吃了起来,巧捷很矜持的用左手捂住衣领,右手握着筷子夹起一个饺子吹两口气才小心翼翼的放进嘴里嚼动起来,整个过程非常缓慢,萧逸就坐在她对面,她始终低着头不敢抬眼,她怕萧逸看见她油腻的嘴唇,和不甚好看的吃相,若是不经意把韭菜塞进牙缝或者把汤汁溅了出去,那将多么难堪。
也不知道怎么吃的,碗里的饺子似乎一个都没少,还是满满当当的,文炳和萧逸已经起身进屋搁碗了,就连一直闹喳着的蕙兰也只剩下半碗了。
“你咋还是一满碗?”萧逸不解的问道。
“我吃饭一直很慢!”巧捷头也没抬的回答道。
屋后有人喊文炳,萧逸跟在文炳后面去后门探寻情况了,饭桌上只剩下边唱歌边吃饺子的蕙兰,巧捷一反常态,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边吃边警惕的朝周围看,几分钟过后,整碗饺子都下了肚,进屋搁碗的时候正好碰见穿过灶屋走回来的萧逸,他正色批评道:“这么好吃的饺子,你竟然舍得倒进桶里喂猪!”
蕙兰嘴里包着汤绷着嘴笑了起来,巧捷跨出门槛白了她一眼,但是根本不管用,“哈哈,已经被猪吃了!”蕙兰说。
萧逸听后挠挠头,表示刚才的话是无心的。巧捷已经忍不下去了,支使妹妹吃完饭就回家去,条件是下周末给她买零食回来。几经诓骗,蕙兰终于回家去了。这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文炳去客房打开音响设备,萧逸拿起有线话筒,再关掉原声,跟着CD唱了起来,巧捷坐在沙发上扯着遮灰布把玩,一曲结束,萧逸把话筒递到了她的面前,她惊慌失措的连连摆手说不会唱,萧逸慰勉道:“这又不是比赛,你随便唱就行啦!”
“不行,不行,我唱歌跑调太厉害,你们唱吧,我坐这儿听着就行!”
巧捷执意不唱,萧逸只好拿回话筒踩着节拍唱了起来,他唱歌算不上好听,但声音和动作都极其自然,巧捷愣愣的看着他,似是有一根绳将她死死的捆住。奇怪,在众人面前,她会积极表现去吸引他的注意,反而是在他面前时,她难以释放自我。
文炳握着话筒即兴演唱起来,东拉西扯的歌词配上滑稽的动作,以及不着调的旋律,逗得萧逸和巧捷忍俊不禁,巧捷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捂着肚子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突然,脑袋被人重重的敲了一下,她扭头看去,原来是妹妹!蕙兰凑在姐姐耳边说了几句话,巧捷立马收敛起笑容,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她跟文炳和萧逸比划着说现在要回家了,萧逸拿起遥控器按下暂停键,把话筒交到蕙兰手上说:“你唱吧,别骗你姐姐!”
“妈喊她回去,要给她上政治课!”蕙兰郑重其事的说道。
“你妈是老师啊?还上政治课!”萧逸不解的问道。
巧捷白了他一眼,说道:“思想教育课!”然后背起书包惴惴不安的回家了。
巧捷刚走到屋角,坐在木楼上的芸香就开始喋喋不休的说教起来:“不喊你回来你就硬是不晓得回来,你一个女子家和两个男娃儿有啥好耍的?昨晚我说啥了?你咋就没听进去……”
巧捷不答腔,默默的把书包扔在桌子上,随手从书包里掏出一本表哥赠送的课外读物翻阅起来,反正母亲看不懂,芸香看出女儿是在暗自跟她较劲,便抱怨道:“光晓得看书有啥用?成绩再好不醒事也只是个书呆子,我虽然认不到字,在你这么大年龄,啥该做啥不该做我还是晓得,你莫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巫婆学跳绳,到头来害的是你自己。”接着用命令的语气说道:“等会儿去把菜地里的菜割回来喂牛,我挑几担粪出来追下肥。”
巧捷默不作声的进屋换了身破旧的衣服,然后拿着镰刀去菜地里拾掇起杂草来,她蹲着挪过的地方杂草一株不留,芸香在后头担粪灌菜,母女俩各怀心事,都只顾忙着手头的活儿,不再言语。
“表婶!”文炳站在地坎上喊道,芸香“唔呼”一声答应了,巧捷循声望去,刚好撞上萧逸的目光,他两手插进裤兜笑眯眯的看着她,吓得她手中的镰刀掉入了杂草中。
“快去屋里坐,我马上就回来!”芸香热情的招呼道,刚才的严厉表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巧捷也慢腾腾的从菜地里走了回去,芸香喊文炳帮忙舀了盆水,她边洗手边询问他这两天煮饭的事情,接着吩咐巧捷去抓些瓜子糖果出来招待同学,巧捷照办后去躲在了屋檐拐角处,和衣着整洁干净的萧逸坐在一起,她实在鼓不起这个勇气,倘若这时候进屋将衣服换掉,无疑是将自己的心事袒露出来。她的离开,也并没有引起他们过多的注意。
“家里也没啥吃的,这是那天他爸爸去街上办事情买回来的,快剥着吃,莫拘礼啊!”
文炳倒是不客气,剥了颗水果糖扔进嘴巴嚼得嘭嘭响,随着微小喉结的划动咽进了肚里。坐在旁边的萧逸似乎有几分拘谨,盯着瓜子水果看了看,始终未伸手去拿。
“拿着吃呀,也不晓得你叫啥名字,炳娃子,你快拿着吃,给你同学带个头。”
“表婶,你快莫喊我吃了,我要吃你拦都拦不住!”然后盯着萧逸说道:“喊你吃你就吃嘛,这是巧捷家,又不是外人。”
萧逸笑得有些不自然,脸颊微微涨红,文炳见势立马逗趣起来,“对了,以后见了表婶要喊,不准光笑,跟我喊或者跟巧捷喊都行。”
“莫听炳娃子乱说,喊不喊都不重要,”芸香顿了顿继续问道:“你父母叫啥名呢?现在在哪干啥?”
萧逸礼貌的应答着,三个人聊了会儿,文炳说要下河砸鱼,叫巧捷和蕙兰晚上去喝鱼汤,芸香说晚上要是不忙就来。走下院坝时,萧逸礼貌的喊着“表婶”并道谢,巧捷缩在篱笆桩后头,直到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才出来,母亲已经回到菜地继续浇灌粪汤了,她去桌子上抓了两颗糖剥掉扔进嘴巴也跟着回到菜地割草,她看见母亲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不禁打起鼓来。
“那娃长得眉清目秀的,怪好看,还怪懂礼貌。”芸香终于说话了,但这句话更像是喃喃自语,巧捷听得心里一紧。“他们家几姊妹?”芸香继续问道。
“你不是刚才在问他吗?我咋晓得?”巧捷生硬的回答道。
芸香不再问了,但她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更明显了。
晚上,芸香特意给巧捷安排了许多家务活,巧捷知道这是把她拴在家的砝码,即使不这样,只要母亲不同意,她也不会执意违背母亲的。
这是个漆黑的夜晚,吃完饭都看电视去了,巧捷拧开木楼上的电灯,独自倚着木质墙壁出神,远处飘来若有若无的歌声,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离萧逸更近一点,也才能抚平起伏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