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年轻的一代……作为青年学生,你们就应该……”外语系的学生工作办公室里,肖兰正在给学生干部开会。
本来说好了一块儿吃午饭,她却讲起来没完没了。我只好坐下来等,顺手拿过一本杂志,无聊地翻看起来,耳朵里却不由自主地被灌进声音。
忽然,眼前闪过一个形象,蓝褂黑裙白袜,还有脖子上那抹雪白,激进的五四青年,我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
和生活中熟悉的肖兰相比,工作时的她有些陌生。就像变魔术一样,肖兰的怀里藏着很多面具,有成熟稳重的她、也有幼稚调皮的她,有严肃认真的她、也有风趣幽默的她,总之是多变的她。当然,这种多变也可以解释为她的高情商。
所以此时,高情商的她并没有和我计较,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她的话题。
肖兰和我们不同,一入职就要带学生。外语系四个年级八个班,原来有一位兼职辅导员。她去了以后,全面接管。不但如此,还有学生党支部、团委学生会林林总总的一干人和事。
中途接学生极富挑战性,因为不可避免的先入为主。
“我们以前……”“原来的辅导员……”“以往都是这样的……”
肖兰被放在参照物的旁边进行比较、鉴别,尤其要被那些学生评头论足。
外语系的女生很多,基于“异性相吸、同性相异”的原理,她们对女辅导员的考察相当苛刻,尤其是穿着打扮。既不能比她们时尚,也不能比她们含蓄;花哨了会被说成妖艳,不符合教师的身份;太呆板又说是老气,有马克思老太太之嫌。这拿捏的尺度真真了得。
好在她很聪明,和她们保持不远不近、不温不火的距离,总算过了第一关。
和肖兰相比,我就幸运很多。
九月的东城虽然立秋已过,却还延续着夏季的火热,日气温都在三十七八度。大日头底下,有生命的能喘气儿的都被晒得蔫蔫的,除了知了。知了也是让人服了,不管天气多热,它们都站在枝头上,卯足劲儿地喊叫。或许知道时日无多,所以才份外珍惜。
像知了一样热爱生活的还有校园里正在迎接新生的老生们。
图书馆前的广场上,红色的帐篷一字排开,数学系的在最南端。此刻,我正坐在桌子后面,被几个大二学生围着问东问西。
“导员,你是学新闻的?”
“老师,你哪个学校毕业的?”
“辅导员,听说你是东北人,怎么没口音啊?”
数学系的男生对我很宽容,虽然没把我当老师但也没把我当外人。
“小鱼老师,你们这一级招了多少人?”
“如果大一的小屁孩欺负你,告诉我们,我们帮你修理他们!”
我笑了,暑假前他们还是大一的小屁孩,转眼间就变成学长了。我和他们一样期待着大一新生的到来,带着些许的兴奋和紧张热情地期待着。
最先到达的新生几乎都是外省的。
我们正说笑着,忽然看见校车从南门口缓缓驶入,从上面下来一群人。有个男生背着行李风尘仆仆地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他看了一眼标着专业的桌签,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这儿的天儿也忒热了!”他解开衣扣,露出里面整洁干净的白背心。确实很热,汗水顺着男生的鬓角处流下来,他扯过衣角在脸上抹了一把,顿时,白衬衫上留下了几道黑乎乎的汗迹。男生也没在乎,从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接待的学生说:“报到,应用数学的!”
我早就迫不及待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容可掬地问道,“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他看了看我,疑惑着没吭声。
“这是你们辅导员!”有个男生说。
他这才笑着挠挠头,回答道,“何翔!人可何,飞翔的翔!”
“嗯!你好!”我点点头,把眼前的人和名单上的人连在了一起。
从招办把新生名单拷贝回来后,我一直在做功课。除了分班、分宿舍,就是熟悉他们的名字、年龄、学校、籍贯。现在,看到活生生的人,表格里的信息也变得鲜活起来,一连串的东西脱口而出。
“何翔,辽宁人,19岁,毕业于本溪高中……嗯?我们还是老乡呢!”我笑了,有些激动。
“你是老师吗?我们班主任?”何翔有些不信任地追问道。
“当然啦!我,我……”话没说完就被后来的几个新生打断了。
“信息的在这儿报到吗?”有人问。
中午休息,我抱着一沓档案回宿舍,刚到楼下,就看到赫焱站在一辆三轮车前,车上堆着行李和家具。
“我搬过来了!”她扬起手臂指了指,“看,你楼上的那间!”
我抬头望去,楼上的窗户打开着,翠绿色的窗纱显然是才换的,还有一串黄铜色的风铃挂在铁线上,随风响起清脆的铃声。
“太好了!”我笑着说,“没事儿到我们楼下聊天来!”对她搬来这里虽有些惊讶却也不意外。
东大的辅导员杂事多、待遇低,可有一样是最好的,就是那间单身宿舍,虽破旧却令人艳羡,因为新进的单身教师也只能分到三人间的一个床位。这其中的缘由并非无迹可循。按工作职责,辅导员应该二十四小时在岗,所以宿舍不仅是休息的地方还是办公的场所,至少和学生谈话很方便。
“处长一句话,说我也是辅导员,心理辅导员!”赫焱笑着说。可能是学心理的,她的洞察力很强,早就看出我的迟疑。
“谁让你是千里马呢!”我回道。
中国高校的心理咨询起步很晚,大约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北京、上海的一些知名高校才开始建立大学生心理健康中心。可是,直到两千年左右,这项举措才影响到西部高校。
今年,东大也响应国家号召,投入人力、物力开展此项工作。学生处长负责招兵买马,她在就业市场里一眼挑中了赫焱。
被伯乐发现,是因为她口齿伶俐的自我介绍,还是因为她滔滔不绝的专业讲解,大家都各有说法。我倒觉得,赫焱的那种自信,带着几分豪气的自信才是最吸引人的。
本来,今年的心理学专业就业形势很好,可她偏偏是个急性子,虽然还有更好的选择却不想再等,于是,和东大一拍即合就签了。只是没想到她的工作要从零开始,一不小心就成了历史性的开创者。
开了几句玩笑,我回到宿舍,边吃饭边看档案,因为澎湃说要了解学生首先要熟悉档案。我从里面挑了几份,都是刚刚印象深刻的。
大召,青海农村的,长的憨憨傻傻、五大三粗,一身看不出底色的衣裤、一双没有系带子的胶鞋,好像农村的闲汉。陪他一块儿来报到的是弟弟,我差一点儿把他俩认错。
经济困难,看着就困难,没带行李,背了个军挎包。一听要交学费,把两个人四个衣兜、裤兜翻个遍,凑了不到伍佰元,据说还是他爸卖了耕地的老牛换来的。
他那么高的个子手足无措地站在我面前,我更加的手足无措。
小谢,湖北宜昌的,个子不高精灵古怪,一口南方普通话磕磕绊绊,一身的假名牌尤其显眼。一上来就和我套近乎,“辅导员,我想叫你姐姐,真的,你和我姐长的特像,真的,特像!就是吧,我,我家里条件不好,学费不够,你看,你看怎么办?”
我还没搭言,澎湃走过来,义正言辞地说道,“这位同学,如果不交学费就没办法办理后续的事情,你打个电话再问问家里!”
小谢见状也不贫嘴了,转回身去找自己的行李,片刻之后,从里面掏出一个纸包。
档案里的照片不知是哪个年月的,小谢竟然还戴着红领巾,看那时的稚气和现在的滑头,真是判若两人。
忽然翻到小南的档案,我来了兴致,因为刚才差点闹了个笑话。
她一来就伏在桌子上填写宿舍号,我正陪一位家长说话,无意中扫了一眼,赶紧阻止,“慢着,先别填,好像错了!”心里一惊,埋怨自己太粗心,怎么把男生分到了女生宿舍。刚要调整,又看到信息栏中明明写着性别:女,这才把她好好地看了又看,故作镇静地说道,“没事儿,继续写吧!”
可眼前分明是个男生,黑瘦、高个儿、短发,T恤短裤松松垮垮地罩在没发育的身体上,特别是那双男士的黑皮凉鞋,怎么看都像男孩。再仔细端详,才会发现小南的清秀,明眸善睐、唇红齿白,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可一开口,又让人诧异。嗓音粗哑,语调低沉。
“老师,你看我这样填行吗?”一口东北话,她是黑龙江人。
我从档案中抽出一张表格,上面写着小南的家庭关系。父亲,黑龙江大庆油田工人;母亲,病逝。
我的心不禁一沉,忽然想到皮尔,那个傲慢的像个少爷的皮尔,由妈妈包办一切的皮尔。
档案里,照片上的他微微昂着头,目空一切的样子。
来报到时,他身穿阿迪、脚蹬耐克,手里鼓捣着BP机头也不抬地站在妈妈身后。
“你们来个人帮我们去提行李!”他妈妈指了指远处的小轿车对一位同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