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早晨,安静的校园里处处洋溢着仲春的气息。
学生公寓的天井里有几株玉兰开得正好,远远望去,误以为缀在枝头的雪花,白璧无瑕,片片晶莹。虽然没有绿叶衬托,却丝毫不见其拘谨,在春风的吹拂下依然沉静如水、宠辱不惊。凑近去瞧,绽开的花朵饱满圆润,洁白的花瓣好似玉雕一般精致淡雅。也有一些含苞待放,线锤似的花苞又细又尖,被嫩绿色的花萼包裹着,在阳光下透出乳白色的光芒。
玉兰的花香清淡,若有若无,无意间从树旁经过,暗香浮动;站在树下巴巴地去闻,却香味全无。
如此的清新与美好对于楼上那些男生来说,却无异于对牛弹琴。紧闭的门窗彻底屏蔽了他们对外界的感知,只有阳光透过玻璃窗,在空气中留下几道浅浅的光带,星星点点的尘埃在光带中跳跃、飞舞。
此时,他们睡的正香。
一个大块儿头的男生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儿,只把被角搭在肚子上。因为又高又壮,躺在这张不足一米宽的架子床上,他难免有些局促,只在睡熟的时候,手脚才能如此放肆,远远地伸出床的边界。
上铺的男生正相反,他把自己揉成一团缩在被子里,好像怕冷,索性连脑袋一起隐藏了,如果不是头发还露在外面,没人知道这张床上还睡着个大活人。
男生大多不喜欢挂床帘,似乎坦坦荡荡才是大丈夫作风,像女生一样挂个帘子未免小家子气,更何况并没有害怕示人的隐私。
床单被罩虽然花色不一,却都是一样的肮脏。枕巾许久没有洗过,挨着脑袋的地方挂着一层黑皮,油光锃亮,味道冲人。没人计较这些,因为大家早就习惯了,计较反而显得另类。
不过,还是有一张床略显不同,不仅整洁干净,而且颜色让人眼前一亮。天蓝色的床单、天蓝色的被罩、天蓝色的枕巾,天蓝色把这张床变成了天空,变成了海洋。
开学前,他陪妈妈逛商场,一眼看中了这个颜色。
妈妈说:“嗯,蓝色好看,清爽,就是不耐脏!”
他却在心里想:蓝色代表着自由!他向往自由!
今天,他醒的很早,心里有事,睡觉也不踏实。周末通宵供电,昨天大家闹到很晚才睡,害怕吵醒别人,他没有马上起床,窝在被子里看着闹钟的分针秒针你追我赶,实在是心急火燎,最后按耐不住爬出了被窝。
三下五除二洗漱完毕,他又摸出小镜子前照后照,镜子里的他朝自己挤眉弄眼,自我感觉良好。
这个留着小平头,小眼睛,单眼皮的男生虽然算不上帅哥,却很阳光,就像现在冉冉升起的太阳富有朝气。
最近,他特别喜欢照镜子,出门前要照,回来后要照;吃了午饭照一照,睡觉前还要照一照。
宿舍里的兄弟都说他中魔了。
农村来的老二还神秘兮兮地告诫他,“听我们村里的老人讲,镜子能吸走人的魂魄,我们那儿小孩儿都不照镜子!”
“就是就是,”老五也附和,“《红楼梦》里的贾瑞就是因为照镜子着了道,最后气绝而亡!”
“去X的!”他甩出一句国骂,“你们就是嫉妒!一帮光棍儿!”
想到这儿,他又把这些男生一一看过去,就这丑态百出的睡相,我要是女生也不会喜欢你们!他在心里说。
他低下头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一闪身,悄悄地走出房门。
因为是周末,早起的学生并不多,稀稀拉拉的几个人从食堂里走出来,手里拿着课本,准备去教室自习。这时,从学生公寓里走出两个女生,她们没有去食堂,而是向左一转,朝辅导员公寓走去,一路走一路嘀咕……
今天,敖亚也起得早。
搬到这儿还不到一个星期,哪儿哪儿都得归置,其实,他们就是胡萝卜搬家——挪个窝而已,这里没有任何新意。如果一定要找出不同,也就是现在楼里的人更复杂罢了。一楼住着学校勤杂工,二楼三楼分给了辅导员,各年级都有。几乎都是拖家带口的住在这儿,关起门吵架,开着门欢笑。
楼道里弥漫着生活的味道。
门口靠着自行车,堆着旧家具、破桌烂椅,看上去杂乱无章,其实各有所属并不越界。抬头就是铁线,上面挂着刚洗好的衣服,湿哒哒的还在滴水,落在脸盆里制造出屋顶漏雨的错觉。墙上挂着腊肉、熏肠,爆锅的辣椒和蒜辫,只为做菜的时候信手拈来。
通常,来来去去的人们都会小心翼翼,高抬腿、轻落脚,弯腰侧背,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只是苦了那些初来乍到的陌生人,跌跌撞撞的摸不清门道,稍不留意就撞到了。
好不容易二楼拐角处有个整端的空间,住户却不肯放过,一层又一层的废纸箱子趔趄的倚着墙站立,里面有好些陈年旧物,缺胳膊少腿的都带着年纪,明明知道已是废品却舍不得扔。偶尔有调皮的孩子乱翻,突然摸到若干年前的旧玩具却如获至宝一般欣喜,索性送个人情。
晚饭时最热闹,家家户户都敞着门,在阴暗的楼道里炒菜、煮饭、下面、熬粥。水蒸气挥发出米面里的各种醛、酚、醇,把香气慢慢还原,在敝旧的空间里弥漫,让平淡的生活变得模糊。突然,“嗤啦!”一声脆响,水滴落入油锅里冲破了湿热的氤氲,让生活重新回归真实。
敖亚还没有习惯这种真实。
昨天半夜,她在睡梦里就被一阵哭声吵醒,不知道谁家孩子受了委屈,撕心裂肺地哭嚎着,尖利的嗓音穿透薄薄的墙壁,在静寂的深夜回荡着,就像一道道号令,无论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不得不严阵以待。
哭声住了,想必孩子已经睡着,敖亚却清醒了,借着月光,望着青灰色的墙壁发呆。
因为搬得急,房子没有粉刷,角角落落都留有以前住家的痕迹,大衣柜、饭桌、双人床……或深或浅像补丁一样贴在各处。
高昂说:“要不买些壁纸,再铺上地板革遮掩一下,或许房子还能亮堂些!”
“地板革就算了,壁纸可以考虑!”
今天他们打算去建材市场逛逛,刚要出去,就听到有人敲门。
“导员在吗?”声音怯怯的,有些紧张。
“在!”敖亚答应着,将门打开,门口站着两个女生。
“有事吗?”敖亚看到了她们手里的水果,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来,进来说!”
两个人走进门的一瞬间,她好像明白了。
两天前……
思修课,讲台上的老师讲得起劲儿,“……道德具备认识功能,它能引导人们追求至真、至善、至美,它能教导人们自律,选择正确的人生道路并约束自己的行为,它也能……”
突然,老师停住了,盯着下面冷下脸来。
目光焦点处的那两个女生还在专注自己的事情,对讲台上的一切浑然不觉。
她们当然不知道思修课的老师就是学院的书记,一向严肃认真。
“导员,谢谢你!”一个女生说,“谢谢那天你帮我们说话!”
听到这儿,敖亚感到一丝欣慰,学生还算理解自己。
那天下了课,书记把两个人带到办公室,又叫来了敖亚,表面上训学生,实际上也在批评她,教导无方、管教不严!
敖亚是个讲原则的人,但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上思修课写英语作业,她觉得没那么严重。于是,大着胆子解释道,“她们俩平时表现还不错,”敖亚说,“这几天学校活动太多,又赶上英语作业也多,所以……书记,您看这样行吗,让她们写检讨,好好反思……”
“导员,这是我们买的水果,我们知道,现在求人办事都得送礼,我们钱不多……”另一个女生突然转移话题,又把水果朝桌子里面推了推。
眼前的她们有点儿陌生,带着和年龄不相符的世故,好像已经搞懂了社会,一副深谙其道的表情。
敖亚像吃了苍蝇一样有些反胃,转瞬间,欣慰变成了心寒。
送走学生,她情绪低落,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发愣。
本来想好了一堆道理要教育她们,诸如上哪门课就应该做哪门课的事,要懂得有效利用课堂时间,要处理好活动和学习的关系,不要因为活动荒废学业……可是,说着说着,就偏离了主题。
她们说的有错吗?没错吗?一定是有错的!但是,怎么讲起来那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谁说高校是圣洁的象牙塔,是远离社会的世外桃源?!现在看来,这里并不纯净,学生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单纯。社会上存在的,这里也存在,只不过,它们在这里被缩小,被减弱。所以,教育永远无法脱离社会的大环境。
敖亚曾经自信满满,学生干部出身做学生工作应该易如反掌。可是今天,她突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深感自己的说教空洞、无力,好像石子掠过湖面,只有微波荡漾,压根没有搅动湖心。
“走不?”高昂推开门问道。
“512,512!”一大早,就有男生站在女生公寓的楼下喊叫。
“听!又是找你们学生的!”肖兰把鸡蛋递给我,笑着说,“我发现你们这个512宿舍最招风!”
“512,512,杜欣儿!”男生还在继续。
我站在阳台上,小心探出头去,看到了楼下神采奕奕的皮尔。这时,楼上有人回应道,“来了,稍等!”杜欣儿的声音。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在一起了?”我满腹狐疑地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