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秋,又是一年开学季。由于招生指标锐减,学校的招生规模自扩招以来创历史新低,补录后数学系四个班还不到一百人。澎湃没有因为送走一个年级的学生而接新生,似乎因为我带新生才是顺理成章。
再次站在接新的位置上,我从容了许多,少了几分焦虑,多了几分镇定;少了几分急躁,多了几分稳重。
EXCELL表格我已经能够熟练操作,再也不会因为保存不当搞丢文件而手忙脚乱;虽然还没有练就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但已能够准确区分哪些学生是因为家庭困难而交不起学费,哪些人只是为了钻政策空子不穷装穷。开班会、组织活动,也不会因为紧张害羞而面红耳赤。
在学生面前,我越来越像个老师,表情严肃、仪态庄重。经过离子烫后的头发挂面似的垂在肩上,似乎成熟才能让学生信赖。
有些事情第一次做,因为摸石头过河难免战战兢兢,再次做,就会因为技艺娴熟而得心应手,就像古人驾车,只要马车轻便,道路熟悉,驾轻就熟不在话下。
可是,学生工作却不同,它永远走在时代的背景下,转型期的社会文化、多元的社会意识时刻都在冲击着学生的头脑,再加上他们个性化的性格特征……所以,学生工作的环境是复杂的,对象是易变的,学生工作干部就像扫雷的工兵,要时刻提防来自脚下的爆炸。
“我说个事情,希望各院系的老总注意啊!”公安处长说。
又是一次学生工作紧急会议,领导讲完,职能部门讲,终于轮到公安处长,他的发言有点迫不及待。
“最近,新生住的学生公寓出现一些新情况。有的老生到公寓里推销东西,……”
“很正常啊,我们上学那会儿,也有人在宿舍里卖东西,很奇怪吗?!”我在字条上匆匆留下一句评论,偷偷传给肖兰。
“关键是,他们打着学校的旗号欺骗新生,”处长还在继续,“他们进了一大批201电话机,说是学校指定商品,必须买,同时还搭售电话卡……大批新生上当受骗……”
“挺有经济头脑的,不知道是哪个系的?”肖兰在字条上回了一句。
“只可惜我们没有监控,暂时还没抓到人……”处长又说。
“那什么,”领导突然打断他,向学生处长望去,“你们不是安排了几个辅导员入住学生公寓吗,尽快到位!”
“什么时候去看房?”肖兰把字条上递给我。
“中午呗!”我答,随后看了一眼愁眉苦脸的她。
二〇〇〇年左右,全国高等学校都在逐步推行公寓化建设。在教育部的敦促下,高校加大后勤社会化进程,强化大学生公寓管理机制,要求学生管理进公寓、学生党建进公寓、学生的第二课堂进公寓。当然,这些措施的大前提还是辅导员要进公寓。
本来这些与我们半毛钱关系也没有,那么多辅导员,从哪边数也数不上我们,没成想鸟粪掉在鼻尖上,就是赶巧了。
处长手里的笔在纸上圈来划去,我们仨的心被提溜到了嗓眼儿。一大早就被叫到处里,可处长办公桌上的电话就没停过。我、肖兰、敖亚三个人一字排开坐在长沙发上,双膝并拢,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最后,笔尖终于停在一处,电话也住了声,安静下来的办公室反而让气氛变得更加压抑,更让人忐忑不安。
处长转过头来看着我们三个,笑着问:“知道找你们来是什么事吗?”
三个人在对视中揣测着,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好纷纷摇头。
“没听说?”处长的笑忽然变得满含深意,“那好吧,是这样,处里研究过了,新建的这两栋女生公寓都得进驻辅导员,挑来选去你们三个最合适,没有什么问题吧!”
很明显,领导没有征求意见的意思。
我还在思考“为什么是我们最合适”,敖亚却在一边说道,“王处,我,我谈恋爱了!”
处长有些诧异,转过头去扫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小李老师,似乎在批评他漏掉了如此重要的信息。
这个理由很充分。
国庆节前,我和肖兰去看了新家。一个两开间的活动室,工程队把它一劈为二,用石膏板隔开,一人一间。说是装修过了,其实也没什么可装的,白墙、水泥地面、玻璃窗,简洁明了,一览无余。
“嗯,你俩看看,还有什么要求没?”工程队的负责人把那堵夹墙敲得咚咚直响。
“没有!”肖兰说。
“挺好的!”我答。
他对手下的活计颇为满意,笑着说,“过两天我再找人把窗帘架一装,这就齐活了……”
我们的满意来的甚是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大逆转。本来还心不甘情不愿忽然就变得甘之如饴、心向往之,紧皱的双眉、苦逼的脸瞬间舒展开来。本来还在心里埋怨和学生住在一起没了自由,埋怨这隔墙板就是个装饰并不隔音,埋怨没有独立的洗漱间,生活变得毫无隐私。
没想到,这些埋怨都在阳光照进来的一刹那消失的荡然无存。
此时,正当晌午,阳光带着温暖的惬意倾泻在房间里,在塑钢窗上留下七彩斑斓,在墙壁上划出一抹金黄,最后在地面上投下斑斑点点的曼妙。
充盈丰沛的阳光,喷香流溢的阳光,酣畅恣意的阳光,能见到阳光的地方真好!
站在这个阳光明媚的空房间里,对比着先前阴暗潮湿的旧宿舍,我们开始喜欢上这个新家,甚至还有点庆幸,幸亏“是我们最合适”。
“嗬!这么大的阳台!”肖兰难掩笑意,“对了,你住哪一间?”
“里面那间虽然整端,可是进出阳台没有门;外面这间出入方便,却因为被切了个过道,面积有点小……”我在心里盘算着。
“算了,公平起见,抓阄吧,抓阄比较公平!”她说。
“好,我同意!”
国庆节刚过,我和肖兰搬进了学生公寓,正式开始“同居”生活。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任何时候都来得更晚一些,它的迟到原因很简单,是由于年初遭遇的暖冬。
在连续几年的少雨干旱后,今年自然灾害频发,从元月份的暖冬到七八月的气温连续升高,创历年之最,到八月底秋老虎盘踞在南方大部高温持续不退一直到十一月份席卷全国的低温冷害,天气预报的主题就是极端天气,“五十年不遇”的字眼从播报员的嘴里流出来,已经成为不是新闻的新闻。
东城刚一入冬,气温突降,极为罕见的一场大雪不约而至。夏冬似乎少了秋的连接,季节转换的生硬而唐突。可毕竟还没到隆冬,大片的雪花飘了一天一夜即停即化。太阳露出笑脸,路面上立刻泥泞不堪,冷风一吹,空气里弥漫着好闻的清香,湿润的、沁人心脾的、淡淡的香气,那是雪的体味儿。梧桐树叶还舒展着,墨绿色盛着一片雪白,片刻又幻化成一滩晶莹。
我走在校园里,贪婪地深呼吸,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干净的空气竟然有了清凉油的功效。虽然早就习惯了男生宿舍里浑浊的气味,并习惯在这些浑浊的气味中去分辨它的来源,是臭汗,臭袜子,臭鞋还是发臭的垃圾。
长此以往,我的鼻子肯定堪比警犬,不仅能闻出臭味,还能闻出臭味的等级。
想到这儿,我禁不住笑出声来。
今年的安全大检查,小书记改变了思路,先疏后堵。我们用补助买了两大包棉被发给困难生,在没收电褥子之前先温暖一下学生的心,效果不错。
抱着棉被的大召有点激动,“导员,你,你太客气了!”
“大召,你会不会说话呀!什么叫‘客气’,导员是自己人,你冻着,她心里不落忍!”小谢转过头来,嬉皮笑脸地说,“是不是,导员?我的被子也薄,你也给我弄一条呗!”
“去,一边去!”我瞪了他两眼,“怕冷,自己买呗!”不知为什么,在01级学生面前我就威严不起来,“走,咱们去对面!”我回头对提着棉被袋子的何翔说道。
大召撵出来,磕磕巴巴地说:“谢谢啊,导员,慢走!”怀里还抱着那床棉被,脸上的笑容僵在那儿,看起来有点傻却满含诚意。
上了一年大学,大召基本没有变化,还是那身破旧的看不出底色的衣裳,还是那双被踩得快掉帮的懒汉鞋。从入学到现在,他没有回过家,而是用尽所有的时间去打工,除过上课、吃饭、睡觉,只要眼睛睁着,就在勤工俭学的工作中。
期末英语考试,我去巡视,无意中在大召的课本里看到他给弟弟写了一半的信。
“弟,见字如面。快放暑假了吧!考的怎么样?在家待着,别光顾着玩,记得看书学习,有时间还要帮大干活。本来想回去看你们,可是前几天找了个大活,在学校旁边的小饭馆帮人家端盘子,一个月800块,我再找个兼职,下学期的生活费就差不多了!对了,告诉大,先别给我寄学费,听说学校可以办贷款……”
信纸是从草稿本上撕下来的,皱皱巴巴还沾着油渍,我握在手里,大脑有片刻空白,看了一眼大召,我才将信小心折好塞回课本里,同时塞进了五十元钱。
“导员来了!咳咳!”对面的宿舍只有大维一个人,他正倚在床栏边看书。
“嗯,送几床棉被,就你一个人?”我问,“其他人呢?”
“那几个打水去了,咳咳!这几个去操场跑步了!”他站起身。
“怎么了,老咳嗽!”我说。
“咳咳!嗯,没事,小感冒!”大维递给我一张纸条,“我正想去找你请假呢!”
“去医院看看吧,别大意!不行,就回家养几天!”我看了看他,有些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