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欢静静地等着。她一向很习惯于等待。
渐渐的,有嘈杂的人声传了过来。她向内宅方向望了望,看见明亮的日光里,一片或浓丽或清雅的衣裙,像一团彩色的云朵,飞快地飘了过来。
方清欢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着黄罗银泥衫子,石榴红的长裙,罗红底银泥帔子的中年妇人。她不时用帕子擦拭着眼角,脚下却不停,疾步走了过来。
好艳丽的颜色!在她心中刚闪过这一声惊叹的时候,只觉得眼前红影一闪,香风扑面,自己已经被拥在了怀里。
“阿嘤!阿嘤!我的儿啊,你终于回来了!”带着啜泣的激动语声冲进了方清欢的耳朵,让她的心里也不由得一酸。
这是,这一世的母亲了!
“母亲!女儿不孝!让你担忧了!”方清欢伸出手臂,轻轻地拥住了哭泣的妇人。
坐在客厅之中,方清欢看着眼前的雕梁画栋、环佩叮当,眼神平静而淡然。
方清欢当然不知道自己当年是怎么就离开了这个算得上豪门大户的家,怎么就成了一个在深山之中吃苦、流血、学艺的女孩子。她一睁开眼,就是师姐沈眉以为她死了,正嚎啕大哭。其实,她是死了的啊!
沈眉说那是师傅第一次命令她带着方清欢练功,而方清欢不知怎么从悬崖上摔了下来。后来方清欢又不知从悬崖上摔下来多少次,不过她再也没有死。一转眼,就是五年啊!
这五年中,师傅从来没有提过她的家人,也并非有意隐瞒,也许师傅认为她应该还记得吧。
可方清欢当然没有记忆。她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是孤儿。幸好她骨子里的谨慎让她绝口不提自己的困惑,直到从各种片言只语中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如果不是归来之前师傅颇为细心地给了她一份详细的关于方家这五年大事小情的记录,她根本不知道回到这个所谓的家中该如何面对。
“阿嘤,这些年……苦了你了!”一声呼唤让方清欢醒了醒神,收回了思绪,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开始容易走神了呢?
阿嘤啊,这么幸运,连乳名都是相同的呢!这样想想,也许就不会那么孤单了吧!方清欢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反过来握住了面前的中年妇人的手:“母亲,师傅说我已经学艺有成,可以回家了。这次回来就不用再走了呢!这些年,让您和父亲挂怀,是女儿不孝了!”
这中年妇人就是方夫人,也就是方清欢的母亲。她看着眼前一袭白衣沾染了些烟尘,但眉眼依然清隽干净的少女,看着那张与她记忆中五年前那依稀稚嫩的小脸渐渐重合的面容,不由得落下泪来。
忽然听到方清欢说起师傅,方夫人神情微怔,甚至都顾不上女儿不必再离去的欢喜,迟疑了一下问道:“你师傅……她近来可好?”
母亲知道师傅是谁吗?为什么她问得是“你师傅好不好”,而不是“你师傅是什么人”?
师傅的境况算不算好呢?
方清欢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师傅四年前练功走火入魔伤了腿部的经脉,现在只能靠轮椅出入了。”
方夫人闻言,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方清欢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阿嘤,你十岁那年的事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了……当年你师傅从戒备森严的将军府里偷走了你,从此我们母女生生离散,我真怕……真怕从此就见不到你了!”方夫人又忍不住拭泪。
原来自己是被偷走的啊!
看着眼前这个伤痛的母亲,方清欢想到自己此生再不可能谋面的妈妈,心里一阵酸楚……如今妈妈应该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女儿在35岁就车祸死了,应该会很难过吧!想到这里,她的眼角也不由得湿了。
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一旁侍立的婢女乖巧地劝到:“夫人,大小姐回来了是喜事啊,您应该高兴才对啊!”
“对对,你看我,总是忍不住!”
方夫人连忙擦去眼泪,拉住方清欢的手,道:“这家中的情况你还不熟悉,水仙是我身边最得力的,我让她跟着你吧,也好照应着你院子里的事。”
一旁的婢女连忙应是。
“阿嘤,之前不知你什么时候会到,你父亲今天正好出门了,已经让小厮去送了信,过了晌午才会回来。你先去休息一下,等他回来晚膳的时候再来请安吧!”
方清欢松了一口气,谢过了方夫人。这种本应该极为熟悉,实际上却全然是陌生人的关系,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方夫人——这位自己这一世的母亲。她不喜欢演戏,却也不忍让这个因为女儿失而复得而激动的母亲伤心。
出了正房,一路曲径通幽,经过一个小小的花园,方清欢跟随婢女来到一个布局精巧的院落。
“小姐,屋子几天前都已经收拾好了等您回来,我先服侍您洗漱更衣吧。”
方清欢看了看自己的一身白袍,也觉得风尘满面很不舒服,笑着请婢女帮忙。
“小姐,您就叫我水仙就好。这屋子里还有瑞香和凌霄两个丫鬟,还有几个年纪幼小的,只能做些杂事。夫人给小姐配了小厨房,我已经吩咐下去准备了清粥小菜,您还想吃点儿什么就和我说……”
泡在浴桶之中听着婢女絮叨家常,被温热的水漫过肩头,方清欢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疲惫,好像这五年来一直坚硬如铁的神经忽然放松了下来。
这具身体,毕竟还只是个15岁的小姑娘啊!
可自己曾经做的事……和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不是一个小姑娘会去做的呢!
方清欢轻轻伸直了手臂,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手指白皙而修长,指节秀气精致,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但肌肤却算不得有多细腻。净房之中的光线不算明亮,手上那些细微的疤痕和老茧看得并不清楚。可方清欢知道它们都在那里,那是这五年里她吃的苦、流的血,和……收割的人命。